沈淮川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点了点头。
随即,他轻轻拍了拍周柒柒放在膝上的手,利落地站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沈淮川出去没多久,屋外就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门帘子一掀,许村长打头,领着七八个村里人鱼贯走了进来。
有男有女,有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媳妇儿。
最后跟着进来的,是背着那个破旧小木箱的王瘸子。
屋里一下子显得有些拥挤。
这些平日里嗓门敞亮的庄稼人,这会儿都缩手缩脚地站在炕沿边,眼神儿瞟瞟炕上躺着的周淑华,又瞄瞄坐在窗根底下的周柒柒和沈淮川。
最后落到那几个穿着橄榄绿和干部模样的人身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大气儿都不敢喘。
“都别杵着,坐,快坐!地方小,挤挤,炕上也能坐!”
沈淮川开口招呼着,
“叔,婶子,大哥,嫂子们,别紧张。今儿个就是请你们来唠唠嗑,说说我媳妇儿她爹妈,周水生两口子,当年的事儿。我知道,柒柒小时候在村里,没少受各位的照应。我是她男人,就是自家人。有啥说啥,甭拘着。”
他这几句实在话,像给紧绷的弦松了扣。
几个村民互相看看,脸上的紧张劲儿缓了些,在许村长的招呼下,找地方坐了,有的坐凳子,有的挨着炕沿坐半边屁股。
许村长清了清嗓子,搓了搓粗糙的大手:“那...那俺先说?俺知道的多点儿。”
“嗯,你说。”沈淮川点点头。
“水生他们两口子啊...”
许村长刚开了个头,就被雷玉华急急地打断了:
“等等!村长叔,水生?我舅舅叫周建邦啊!不是水生!”
许村长愣了一下,有点茫然地摇摇头:
“周建邦?俺们村没听说过这号人啊。俺们这就一个姓周的,叫水生,周水生。”
沈淮川抬手示意雷玉华稍安勿躁,对村长说:
“叔,您接着说,就说您知道的周水生。”
“哦哦,好。”
许村长定了定神,接着道,
“水生两口子...嗐,其实当初来的,还不是两口子,是三个人!得有...得有二十几年了?那会儿俺还不是村长呢。”
旁边戴着蓝布头巾的张婶子插嘴道:“对,你不是村长,可你爹是村长!没啥不一样的!”
这话引来几声低低的哄笑,气氛瞬间松快了点。
许村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是是是,俺是跟着俺爹屁股后头转悠的。那年头,旱!大旱!好多地方遭灾,逃荒过来的人不少。水生他们仨,就是逃荒来的。
一个男的,就是水生;一个女的,叫齐琳,琳妹子,长得可俊;还有一个,是琳妹子的娘,俺们都叫她齐三娘。”
“她们仨来俺们许家村,是来寻亲的。三娘说,她有个亲姐姐,嫁到这边了,叫二娘。她们老家遭了灾,实在活不下去,就想来投奔亲姐姐。可谁成想啊...”
许村长叹了口气,
“找过来才知道,二娘一家子,早些年就搬走了,搬哪儿去了也没人知道,音信全无。这娘仨,算是走投无路了,身上带的干粮也吃光了。齐三娘就求俺爹,看能不能在俺们村落下脚,她们实在是走不动了,我爹心软,就同意了。”
“当时水生情况特别不好!”
一直沉默的王瘸子这时站了起来,接过话头,
“俺被请过去瞧的时候,他人是昏迷的,脑袋瓜子上,磕了这么大一个血窟窿!”
他用手比划了个碗口大小,
“皮肉翻着,血糊糊的,还发着高烧,摸着都烫手!眼瞅着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王瘸子看向炕上的周淑华和窗边的周柒柒,语气带着点唏嘘:
“琳妹子跟她娘说,她们是在逃荒路上,经过一条大河,发过山洪的河滩子上,捡到水生的。当时他就被水泡得不成样子,脑袋还磕在石头上。是她们娘俩,用土法子,嚼了草药敷上,硬是给他止住了血,又一路背着他、拖着他,才熬到俺们村。要不是她们,他早就交代在河滩上了!”
“后来费了老大劲儿才把人救回来,可也是在水里泡太久,加上脑袋上那一下磕得太狠,”
王瘸子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水生人是救回来了,可啥事都记不得了!糊里糊涂的,既不知道自己姓啥,也不知道自己叫啥,琳妹子拿着百家姓一个一个地念给他,他只对周这个字有反应,就姓周了,然后因为是水里发现的,齐三娘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水生,连起来,就是周水生。”
这时,周淑华哑着嗓子,急切地问了一句:
“许村长,王大夫,你们说的事情,是哪一年,几月份的事?”
许村长挠挠头:“这...这俺记不太清了,俺也是听俺娘后来念叨的。”
“俺记得!”
张婶子一拍大腿,声音亮堂,
“就是二十一年前的八月,快进九月那会儿!俺记得可清楚!”
为啥?因为俺那会儿正跟俺家那口子许富贵说亲呢,日子就定在九月!结果水生一来,俺一瞧见....哎哟喂!”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里都带着笑意,
“那么俊的后生,病歪歪的也挡不住那股子精神气儿,害得俺当时都不想嫁给富贵了!后来还是富贵连夜把我抢回他家去的!就这事儿,俺能记一辈子!”
她这话说的满屋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连窗根底下,一直沉着脸的周柒柒,嘴角也轻轻弯了一下。
她记忆里,小时候,张婶子确实总爱往她家跑,说是找娘说话,可那双眼睛,总忍不住往爹身上瞟。
不过张婶子人爽利,有分寸,就是羡慕羡慕,从不乱嚼舌根,跟娘关系也好,还常帮娘打水、做点重活。
周淑华在炕上猛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是!就是那年的八月底,建邦出了事,被山洪卷走,就是那个时候!原来...原来他被冲了这么远...”
她哽咽着,想起当年爹娘和自己只在附近的山里、河沟里疯了一样地找,谁能想到他竟被冲到了这么个地图上找不着的小山村!
雷玉华也红了眼圈,喃喃道:
“原来...原来舅舅不是不想回家,是磕破了脑袋,啥都不记得了...”
雷政委长长地叹了口气,感慨道:“唉,真是命运弄人,不过这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许村长看大家情绪缓了点,才接着刚才的话茬说:
“后来啊,水生身体慢慢养好了点,齐三娘和琳妹子也带着他,跑过周围几个镇子,想帮他找找家人,可那年月,到处都是下乡改造的,乱糟糟的,又隔得远,上哪儿找去?一点线索都没摸着。
再加上齐三娘,本来身子骨就弱,这一路逃荒,又操心受累的,跟着跑了几趟,回来就一病不起了,水生这孩子实诚,看着老人为了自己的事儿病倒,死活不让琳妹子再出去找了,这事儿...就这么放下了。”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王瘸子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叹息:
“寻亲这事儿停是停了,可是没想到,后来,齐三娘她老人家没撑到腊月,还是走了...从此,琳妹子和水生就相依为命了。”
这话一说完,一股沉甸甸的悲伤,漫过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