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脑袋“咚咚”往地上撞,额角很快红了一片,带着哭腔喊:
“这玉佩,它就是我们自家的东西!在箱底压了十几年了!实打实的老物件!咋能是偷的呢!我们老实巴交一辈子,哪敢干那亏心事啊!”
“自家的?!还老实巴交一辈子?!”
一直死死瞪着他们的周淑华,听到这话,激动地不得了,猛地从雷政委怀里挣出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愤愤不平地啐了他一口:
“放屁!你纯属放屁!”
说着就要抬脚去踹许老蔫,亏得雷玉华和雷政委在旁边赶紧拉住,胳膊死死拽着她的胳膊:
“别别别,淑华,有话好好说,动手干啥!”
李桂香瞅着许老蔫这蠢货把最要紧的话秃噜出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下再也瞒不住了。
她看看周淑华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又瞥了眼公安手里那闪着寒光的手铐,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腾”地冲上脑门。
她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许老蔫,那老东西踉跄着差点趴在地上。
李桂香豁出去似的往前一站,三角眼恶狠狠地剜了周柒柒一下,转脸冲着周淑华和雷政委就吼:
“是!就是我们家的!咋地?!你们不就是替周柒柒这个死丫头来讨债的吗?好啊!今儿个就跟你们说清楚!”
她压根不知道周淑华一行人来干啥,还当是都来帮着周柒柒找她们麻烦的,索性往那儿一站,双手往腰上一叉,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这东西,就是周柒柒那个死鬼爹留下的!说是他自己贴身带了多少年的物件!他爹妈给的!
当年那两口子病得快死了,把这丫头片子托付给我们老许家,连带着这块破玉一起塞过来的!抵那丫头的饭钱!
我们好心收留周柒柒这丫头十几年,当牛做马地伺候她,吃着我们许家的饭长大,这块玉,就当是她的饭钱、她的卖身钱了!
咋了?现在翅膀硬了,嫁了当兵的男人,就想把这玉要回去?门儿都没有!呸!”
李桂香唾沫横飞,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着,那模样,倒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眼珠子死死盯着周柒柒,眼神里的怨毒恨不得能剜下块肉来,明摆着在说:
都是你这小贱人招来的祸事!
她心里早盘算了,今儿个把实话说出来,就算沈淮川打她骂她,这玉她也死扛着不撒手。
却没成想,等她说完这些话。
周柒柒只是站在那儿,身子轻轻晃了晃,像是被风刮得站不稳。
她不是毫无预感。
其实,这趟出门前,心里就隐隐有过这样的猜测。
可当这真相被李桂香用这么恶毒的话吼出来,那股冲击力还是跟浪头似的,劈头盖脸打过来,差点让她站不住。
她身旁的沈淮川没说话,只是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把她护在了怀里。
可周淑华就不一样了。
她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手忙脚乱、近乎疯狂地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张珍藏多年、已经泛黄发脆的黑白照片。
几步冲到李桂香面前,手指死死捏着照片,颤抖着问道:
“死鬼爹?!你说周柒柒的爹?!你看看!你看看这张照片!是不是他?!是不是照片上这个人?!你告诉我!!!”
照片上,年轻的周淑华搂着还是个半大少年的周建邦,两人脖子上都挂着那块一模一样的玉佩,笑得灿烂。
李桂香被周淑华的疯狂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眯起三角眼,凑近了仔细看那张老照片。
当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个少年脸上时,眼珠子猛地瞪圆了,点了点头,脱口而出: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这不是周家那病秧子吗?!你怎么会有他年轻时候的照片?!”
李桂香的话如同最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周淑华最后一丝侥幸。
桂香不仅认出了照片上的弟弟,还亲口证实了他十几年前就死了!
周淑华直挺挺地愣在那儿,好几秒才缓过神,难以置信地看向周柒柒,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抓紧身旁雷政委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他肉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声音碎得不成调。
像是在求告,又像是在向老天爷确认一个不敢深想、却又呼之欲出的答案:
“老雷,她...她说...建邦他...他十几年前就......”
话没说完,已经哭得喘不上气。
那股子巨大的失落压得她直打晃,眼看就要栽倒。
“妈!”
雷玉华反应快,一把扶住母亲,又心疼又急切地喊:
“就是这个意思!舅舅他......舅舅他十几年前就没了!”
她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可语气里却带着点豁然开朗的激动,猛地伸手指向周柒柒:
“但是舅舅他有个女儿!周柒柒!柒柒妹妹!她就是您的亲侄女!您的亲侄女啊!”
雷玉华的话跟一道炸雷似的,劈开了周淑华脑子里的一团乱麻。
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得溜圆,死死盯住周柒柒的脸,仿佛这才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看清她。
那眉眼轮廓......那双好看的大眼睛......
先前只觉得莫名眼熟,这会子却跟记忆里弟弟少年时的样子、跟父母泛黄照片上的神态“唰”地一下重合了!
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混着对弟弟早逝的疼,跟涨潮似的,瞬间把她淹没了。
“侄女,我的......亲侄女,我是你的姑姑啊!你是我娘家唯一的亲人了!”
周淑华喃喃着,挣脱开雷玉华和雷政委的搀扶,脚步踉跄着就想往周柒柒跟前扑。
周淑华那句带着哭腔的“亲侄女”,听得周柒柒心头一震。
她肩膀唰的一下地绷紧了,因为知道玉佩真相获得的那点震动,一下子全没了。
姑姑?娘家唯一的亲人?
这个词砸下来,没有半分血脉相连的暖意,反而让她想起了许多...
周淑华那张从前写满嫌恶的脸,对着她一句句贬损的狠话,还有在纪委办公室里,那些冠冕堂皇举报她的场面话。
她早就在心里划了线,周淑华,往后就是陌路人。
可这会子,这层早就该断了的关系却又强行被血脉连上了。
她胸口发闷,只感觉到茫然,和从里到外,全身心的抗拒。
她没有看扑过来的周淑华,长长的眼睫低垂,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随后,微微侧过头,将脸轻轻埋进了身旁沈淮川坚实的肩窝里。
沈淮川当下就觉出她身上的僵硬,他胳膊一收,把她往怀里又紧了紧。
他抬眼,迎向周淑华踉跄扑来的身影,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松动,只有沉沉的保护欲。
对着泪流满面、快撑不住的周淑华,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慢,却十分坚定。
周淑华猛地顿住脚。
她离周柒柒就差那么一步。
侄女...她的亲侄女,弟弟留下的唯一血脉,就在眼前,却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此刻,她心头只剩下悔恨。
她想起了自己当初是怎样指着这孩子的鼻子骂她配不上沈淮川,是怎样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揣测她、羞辱她,甚至还去纪委举报她……
“我......我......”
她想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揉着、捏着,那股子钻心的疼,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死死盯着周柒柒那单薄的后背,张着嘴,光出气不进气地喘着,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方才撑着她的那点指望,一下子全空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绝望。
“噗通!”
忽然一下子,她重重向后栽倒下去。
“淑华!”雷政委脸色剧变,扑了过去把她接住。
“妈——!”雷玉华尖叫着。
公安和瘫软在地的李桂香两口子,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抬起了头。
只有伏在沈淮川肩头的周柒柒,身体微微一颤,攥着他衣角的手指,收得更紧了。
——
周淑华再睁开眼,天都擦黑了。
她醒来第一眼,就看到糊着旧报纸的房梁,土坯墙。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才看清自己躺在铺着蓝印花布褥子的土炕上,看着好像是许村长家。
炕沿边围着俩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小声嘀咕着啥。
她稍微有点意识,就张嘴喊着,“柒柒!”
她嗓子眼干得发紧,声音嘶哑,手还胡乱地在炕上划拉。
“醒了!醒了!淑华,淑华,别急,柒柒在呢!就在那儿!”
雷政委赶紧凑过来,粗糙的大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头,朝屋角努了努嘴。
周淑华顺着他指的方向,使劲儿睁大眼睛望去。
屋子另一头,挨着窗户根儿摆着两条长板凳。
周柒柒和沈淮川就坐在那儿。
屋里点着煤油灯,光线昏黄,人影被拉得老长。
隔得是有点远,看不太清脸上的神色,但那两个身影,确确实实还在屋里,没走。
周淑华心里那块吊着的石头,“咚”地一下落了地,可紧跟着又泛起一股酸涩的苦水。
她知道,能待在这儿,没抬脚就走,已经是那孩子心善了。
不知道是念着周建邦的血缘关系?还是念着沈淮川的面子?
反正,不可能是念着她这个姑姑。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够了,眼下这样,就够了,她不敢再奢望别的。
雷政委看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边,又怕她情绪再上来,忙拍着她的手背,低声絮叨着宽慰:
“淑华啊,你看,往好处想想。咱今天,好歹是知道了建邦的下落!他没像当年传的那样,让山洪卷走,连个尸首都找不着!他活下来了,还成了家,有了媳妇儿,生了这么个好闺女!”
雷政委顿了一下,感慨道:
“至少她这个闺女,平平安安长这么大了!这......这已经是老天爷开眼,给咱最大的念想了!是不是?”
周淑华听着,眼泪珠子不听使唤地滚了下来。
她不住地点头,喉咙里“嗯嗯”地应着,可那泪越流越凶。
半晌,她才哽着嗓子,带着哭腔问出来:
“是,是老天爷开眼。可老雷,建邦他...他为啥啊?当年他明明活着,就在这山沟沟里,他为啥不回家?为啥不捎个信儿啊?爸妈临死都闭不上眼,就念叨着他啊......”
她越说越激动,挣扎着就想坐起来,
“不行!我得去问李桂香!我得问清楚!建邦他两口子...到底咋回事!”
“妈!妈!你别动!快躺好!”
雷玉华一直守在旁边,赶紧按住她妈乱动的肩膀,急声道,
“问!肯定问!你昏迷这段时间里,淮川哥和柒柒两个人,把一切都安排妥了!”
她下巴朝外努了努。
“村长、当年给舅舅瞧过病的王大夫、还有跟舅舅舅妈处得好的几个村里人,都请来了,在外头堂屋候着呢!就等着你缓过劲儿来,把事情都弄清楚呢!”
说着便是扶着周淑华半躺下来。
周淑华转过头,浑浊的泪眼再次望向窗户根儿下那两个沉默的身影,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挤出带着浓浓鼻音的两个字:
“谢谢。”
声音不大,飘在昏暗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