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早打听过,知道宋妙是跟着一帮学生而来,接了挖河修渠的后勤伙食差事。
他并不怕学生们帮着上门找事,毕竟书生往往无用,自己找些由头,就能敷衍,况且众人接了官府差事,一旦上门,他还能控诉对方以势压逼。
寻常百姓怕官府,但像他这样的,生意做得大了,见识多了,同里头人物有所联结,不但不怕,某些时候,还很有信心可以拿捏。
闹大扯久,终究官府更要脸,自家过路行商,怕个屁。
但眼下这十余个健妇,虽不认识,见得她们一副对自己同那谢护打量不停的样子,又有外头许多人探头探脑,项元竟然有些心中发虚。
谁能管得住街头巷尾懒汉闲妇的嘴?
用的还是为滑州治水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拿五百贯只换一个人情,寻常人听来,哪里会想那么多,又如何能知道商人的苦楚,一旦自己拒绝,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后续会怎么被千夫所指,同行又将如何议论。
他定了定神,笑着上前,指着粮铺里间道:“一码还一码,借粮、买粮的,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宋小娘子,你我进去里头细说。”
此时倒是轮到项元急着要“一码还一码”了!
宋妙笑了笑,道:“只要项爷应了,后头却不是归我管啦!您若是能帮着引荐,不独小女感激不尽,就是在场滑州百姓,另有州中许多人,俱都感激不尽——往后将要转由州衙跟进,我却没有那样大职权,更不能话事!”
说完,她笑吟吟看向谢护,问道:“若是谢员外有所不便,想来必定也方便推举一二同行,吃下项爷这个人情的罢?”
被宋妙这一问,几步开外,谢护的脸色更为难看,几乎是强挤出了一个笑来。
他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富商。
如果说项元只是过路和尚,闹得难看了,拔腿就能跑,他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平日里衙门上门问捐问粮,尽可以拿话搪塞推脱,但眼下当着无数百姓,根本不能含糊了事。
商人要的就是名声,旁的买卖或许只要商界名声,可米铺大小生意都得做,一旦名声坏了,买谁的不是买,做什么要买你家的?
而正当此时,门外忽然不知谁人问道:“上个月四县同咱们城里闹水灾,谢家捐粮了没的?”
“好像没捐?”
“没捐吗?”
“要是捐了,还不得挂出招牌来?你没瞧见东边街上那刘家布庄捐了一百匹麻布,门口写上捐布善家的帘子都挂了五六条,险些把大门都遮住——都一个多月了,还在招风摇摆哩!”
谢护心中暗暗叫苦。
人人都以为商人富裕,仿佛钱是地上捡来、树上摘来的一样,一旦遇灾遇难,或是有了什么老弱孤苦,全冲着商人开口。
然而世事本就艰难,一年不晓得多少灾多少难,这回捐,下回又捐,遇得造桥修路、悯孤惜苦,还要捐——难道自己不用吃饭,一大帮手下不用养活?
可这种话自然是不能当众说的,只会招骂。
他只来得及看那项元一眼,便一口道:“小娘子说的什么话,便是没有项兄弟人情,只要衙门来找,我也一定不会推脱。”
到了这个份上,谢护反而认命了,看了看外头许多人,大声道:“州中挖渠修堤,我也是滑州人,多得父老乡亲照顾生意,虽不能多,也捐百石粮谷,略表寸心!”
宋妙根本不给他一点反悔的机会,立刻就行了一礼,道:“谢员外仗义!那就这么说定了,眼下当着城中这许多人的面,也不能叫员外吃亏——除却嘉奖状令,将来州衙立碑,也当有谢家米铺居于其上!”
又道:“米也好,面也好,随意哪样,却不晓得衙门下午来人,是与哪一位掌柜联系,确认运送之事呢?”
宋妙一边说,一边朝着站在谢护身后的几人看——竟是当场就要把后续给定下来。
谢护还能说什么呢?
他不得不点了个掌柜的出来,报了对方名字。
一时样样敲定,宋妙只说身上还背着差事,也不管那项元千劝万留,留了六担钱,带上十二名浣衣健妇,立时走了。
一群滑州百姓等到再无热闹可看,方才慢慢散去,沿途也好,回家也罢,免不得把今日所见所闻散布一番。
消息很快传到了衙门。
都孔目官钱忠明得了手下回信,连茶都顾不上喝了,急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今天下午就要运粮?”
那手下把粮铺中发生的事情说了,又道:“那小娘子约了申时末,想是等下了衙,就要叫人去商量运粮时间了。”
又道:“五百贯钱的粮食倒是不多,其实不伤大体,只是怕有了这个口子,他们拿着去催促其余粮商借粮。”
他提醒道:“因前次您答应过,下头各县都说要过了这个月再定下役夫名册,但这几天都水监的吴公事同那学生韩砺,二人领着一群人,在衙门里头东捣鼓,西捣鼓,又四处查阅旧志,听闻已是把要挖的地方都画好了分段,只等一应人、物到位。”
“昨日那吴公事还在催,说材料不到也不打紧,要役夫先到,可以让人先挖渠。”
“小的虽然暂时应付过去了,用的理由却是眼下没有粮食,就算人到了也没饭吃,要是这几日他们把粮食解决了,实在不好再拖……”
听到这里,钱忠明只觉烦躁。
挖渠修堤本来是好事,铲子一动,哪里都能捞钱。
那岑德彰先前还想要翻腾,被自己治了几回之后,倒是老实了,如今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大大小小,几乎是由着自己说了算。
但眼下来的这群人,其余不过是些走卒,最麻烦乃是二人。
其一是那姓吴的公事,实在很烦,日日在衙门里头催促,恨不得叫人把他嘴给塞了。
其二,也是最烦的,乃是那姓韩的学生,又要顾忌其人名声、文章,还要提防他胡乱出主意。
他想了想,道:“你去找一趟那谢家粮铺的谢护,就说我交代的,让他想办法把这事给推了——一个小娘子,难道不好敷衍?”
想也知道,粮铺是不愿意借粮的。
说是借,可谁知道京中调拨的银钱粮谷什么时候到?
要是一直不到,直接不还了怎么办?
眼下遭了涝灾,城中物价一日涨过一日,正是赚钱的时候,谁会放着眼前的钱不要呢!
而只要粮食能拖住了,那自己的人也能再拖一拖,待下头把银钱送足了,再来安排。
***
这一处钱孔目安排了人去找谢护,而那谢家米铺中,项、谢二人收好六担钱,回到后头,却是各自恼火。
项元一进门,就对谢护道:“谢兄,今次是老弟闹了麻烦,不想拖累你。”
又道:“我晓得今次米价正好,不会叫你吃这个暗亏——这五百贯我也不带走,只留着谢兄买这一批粮谷,打扰许多日子,又闹了许多事,当做赔礼。”
此时此刻,对谢护,他当真千般仗义,万般豪爽。
但谢护却是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项兄弟,你我多年交情,我怎么会为了几百贯钱跟你见外?只是这一回却不是钱的事。”
“衙门其实上门找了几回了,要各家粮商凑粮,只行会商量好,决不能开这个口子,不然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要是只是些粮食,项兄弟开口,再多我也不眨一下眼,偏偏今次要违了行会从前商定。”
商会为了囤积居奇,不愿意借粮给官府,这样的商定自然不能当着百姓的面说出口。
谢护借宅子给项元,一则两人素有交情,二则不过顺水人情,惠而不费,但眼下受了牵连,一下子亏了几百贯的粮食,又做了出头鸟,还不知道会怎么被戳脊梁骨,当真心中憋屈,偏还不好讨要这个人情,不然显得小气!
项元生意能做得这么大,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他当即便道:“待我包个席面,请他们吃个饭,给你解释解释。”
又道:“我再去试试,要是说通了那小娘子,叫她领了银钱回去开铺子,这麻烦自然也就没了。”
谢护忙道:“罢了,罢了!你看她行事这样老练聪明,就晓得是个有主见的,要是上门未果,还得罪了她,再带一群妇人上门……”
“你且看我的吧!”项元打着包票。
不管嘴上再怎么大方,他心里又岂会不疼?
一向以为不过是个小娘子,可以随意搓圆搓扁,谁晓得自己转头就被将了军,白亏五百贯,还倒亏人情——这样人情债,比钱更难还,他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扔个三百贯,偏要……
项元还要说话,外头就有人进来传信。
这一回乃是找谢护的。
“当家的,小钱班头来了,说有事要同你交代!”
***
且不说这里钱孔目的手下怎么匆匆而来,同谢护传达交代,另一头,宋妙同一干浣衣妇出了谢家粮铺,一路闲聊。
众妇人听得她是跟着学生们打京城来,给挖河修渠的役夫、劳工做饭的,个个都很给脸,夸奖个不停。
有人又道:“小娘子还给什么银钱,下回再有这种看热闹事,不用给钱,你差人来叫一声,我头一个来帮手!”
一时其余人也附和不停。
宋妙连忙道谢,同众人说说笑笑一阵,等到了浣衣坊,双方才各自分开。
结果没走多远,天上又下起了雨。
虽说带了伞,因那雨实在太大,她同大饼两个还是淋了半身湿,匆忙先回了官衙,等到屋子里擦干水湿,又换了身衣服,稍事休息,方才出了前堂。
此时已是下午,因忙了大半天,才腾出手来,倒是没有来得及去采买。
不过今日到底办成了事,她心中痛快,哪怕被外头瓢泼大雨挡了去路,心情也没怎么受影响,而是自己倒了壶茶,寻了张离大门最近的桌子,取了这两日拟的文字同笔墨出来,一边看,一边慢慢去改,又时不时抬头去看天上雨水。
正坐着,那大饼也收拾好了,出得门来,见宋妙在写东西,不敢打扰,只安静坐在一旁。
因他先前就说过想学字,只打小没有机会,今日得闲,宋妙就给了他一页纸,教了最前面几个字,叫他自己拿手指在桌子上空写了来练。
有人教,大饼道谢不停,练得起劲,宋妙就自忙自的。
好不容易终于补完,她一抬头,见得角落漏刻,实在时辰不早了,偏偏外头雨势没有停的意思,便站起身来走出门去看。
此时正值一阵闪电自天边划过,不久,霹霹雳雳的一声闪电炸响,慢慢便是滚滚暴雷声由远而近,俨然在耳边炸开。
因见那雨一时似飘萍,一时如疾箭,打得身上衣服都要湿了,她正要往回退,却见门口屋檐下一侧躲了不少人,或挑担,或背筐,此时见雨大,一干人等终于忍不住往堂中退。
众人或自己点茶,或有相识的凑钱要了水,却有个老妪一直躲在檐下,半身衣服都湿了,鞋子也是湿的,正缩身靠墙坐着,愁眉不展看天。
她那衣服打了补丁,鞋是穿孔露头鞋,全是泥,面前却摆了一个竹筐,上头盖了草,虽不知里头装了什么,但边上一杆秤,又有几方大芋头叶,显然筐里东西是拿来卖的。
宋妙实在见不得这样人,想了想,上前叫了一声婆婆,又问道:“你来卖的什么东西?”
那老妪见有人来问价,喜不自胜,忙把面前那竹筐上盖的草扒拉开,给宋妙看里头东西,道:“都是早上才摘的,顶顶漂亮水芹,又有蒜叶,我一根根挑出来的,一片烂叶子没有,小娘子要点不要?”
又道:“捂了一天,又下雨,全给弄湿了,我给娘子算便宜些!”
宋妙看了看,虽然盖了一天,仍旧挺新鲜,菜也很干净,因见量不大,报的价也比菜坊里的低不少,就给她全买了,等付了账,又道:“老人家,这样大雨,一时恐怕停不了,不如进去躲一躲,免得淋湿了受寒。”
那老妪叹一口气,道:“小娘子好心,只进去坐要买茶买水,一文钱一盏,我那媳妇病了,这钱要留着给她请大夫的。”
又道:“都说滑州闹水患,样样涨价,我想着这里菜应该比我家卖得起价,一大早特地来的,谁想没卖多久就遇得大雨,倒把自己困在这里,只怕今晚都回不去,又要找地方落脚,还得花钱,唉!”
宋妙有些意外,问道:“婆婆不是滑州人吗?四处堵路,你怎么来的?”
“我是灵河镇下头村子的,坐船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