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的秋露重得很,把孙二娘包子铺的窗纸浸得发潮。她正蹲在灶前翻检柴火,指腹蹭过松木的裂纹,能觉出里面藏着的松脂,是黑风岭深处砍来的老松,烧起来烟都是青的。
“当家的,你看这笼屉底的竹篾,”孙二娘用刀背敲了敲蒸笼,竹片发出“空咚”的闷响,“怕是得换了,昨儿蒸包子时,底都塌了半笼。”
张青蹲在门槛上搓草绳,绳头在掌心勒出红痕:“等过了这阵忙的,去后山砍些毛竹来编。前几日朱都头说,济州府要往东京送批官粮,路过郓城时,定会来咱铺子里打尖,到时候可不能出岔子。”
话音未落,铺子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个人影滚进来,“噗通”跪在地上。那人穿着件浆硬的青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抖得像秋风里的蚂蚱。
“孙……孙二娘当家的,救……救命!”来人抬起头,脸上沾着泥,左额肿起个紫包,正是陈阿狗的小徒弟狗剩。
孙二娘抄起灶边的剔骨刀,刀光在他脸上晃了晃:“慌什么?天塌下来有老娘顶着。说,出了啥事?”
狗剩把蓝布包往地上一掼,露出里面的瓷瓶——瓶身是陈家窑新烧的“清白瓷”,釉色泛着冷光,瓶口却缺了个角,像是被人硬生生砸的。“师父……师父被人绑了!说他烧的瓷是假的,要……要拆了陈家窑!”
张青猛地站起来,草绳从手里滑落在地:“谁这么大胆子?”
“是……是县里新来的王通判!”狗剩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带了伙人闯进窑里,说师父的瓷仿了官瓷样式,犯了忌讳,还说……还说从窑里搜出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块碎瓷片,胎质发灰,釉色暗沉,与陈家窑的瓷判若云泥。
孙二娘捏起碎瓷片,指尖碾了碾,粉末簌簌往下掉:“这是黄河滩的淤土烧的,连釉料都掺了铅,烧出来的东西能看?王通判眼瞎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三匹快马踏碎了晨露,为首的官差勒住缰绳,腰间的铜铃“叮铃”作响:“孙二娘在吗?王通判有令,让你去陈家窑认认,这假瓷是不是你铺子里用的!”
张青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溅到地上:“不去!俺们铺子用的都是陈家窑的真瓷,哪来的假货?”
官差冷笑一声,鞭子往门板上一抽:“不去?那就是抗令!来人,把这铺子封了!”
孙二娘按住张青的手,把剔骨刀别在腰后:“去就去!俺倒要看看,这王通判耍的什么鬼把戏。”
一、窑前的劫
陈家窑的场院上,十几名官差正围着陈阿狗,他被捆在晾坯架上,嘴角淌着血,却梗着脖子:“俺的瓷烧了十年,真的假的,一敲便知!”
王通判站在窑口,穿着件孔雀蓝的官袍,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见孙二娘来了,皮笑肉不笑:“孙当家的来得正好,你日日用陈家窑的瓷,该认得真假。”他指了指地上的碎瓷,“这些是不是陈阿狗烧的?”
孙二娘没理他,径直走到陈阿狗身边,解开他身上的绳子:“阿狗,伤着哪了?”
陈阿狗咳出一口血沫:“没事……就是他们把刚出窑的‘松鹤瓶’砸了,那是要给柴大官人送的贺礼。”
“贺礼?”王通判眼睛一亮,“柴进?他竟敢私通反贼?看来这假瓷的事,没那么简单!”他冲官差喊道,“把陈阿狗和孙二娘一并拿下,押回县衙大牢!”
官差们刚要上前,孙二娘猛地拔出剔骨刀,刀光在晨雾里划出冷弧:“谁敢动?”她一脚踹翻旁边的瓷坯架,几十只素坯“哗啦啦”摔在地上,“陈家窑的瓷,胎里掺了黑风岭的铁砂,摔在地上只会裂,不会碎成齑粉!你们自己看!”
地上的素坯果然只裂了缝,没碎成渣。而王通判带来的碎瓷片,轻轻一碰就成了粉末。
“这……”官差们都愣住了。
王通判脸色发青,厉声喝道:“胡扯!她是想包庇反贼!给我打!”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断喝:“住手!”只见武松提着哨棒,带着几个梁山弟兄大步走来,“王通判,你在陈家窑撒野,问过俺武松的拳头没?”
王通判见了武松,吓得腿肚子发软——他早听说这行者杀了西门庆,连官府都敢冲撞。“武……武都头,这是朝廷公务……”
武松哨棒往地上一戳,震得尘土飞扬:“公务?俺看是你收了柳家余孽的好处,故意来找茬!”他指着王通判身后的一个随从,“那不是柳画师的徒弟冯六吗?怎么,改行当差了?”
那随从脸色一白,转身想跑,被武松一把抓住,像拎小鸡似的扔在地上:“说!是不是你们把假瓷藏进窑里的?”
冯六被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是……是王通判让俺干的,他说……他说只要毁了陈家窑,就让俺当窑监……”
二、刀下的真
王通判见事败露,拔刀就想杀冯六灭口,孙二娘早有防备,剔骨刀脱手飞出,“当”的一声磕掉他手里的刀。“王通判,你勾结奸佞,诬陷良民,该当何罪?”
官差们见主官犯了错,都放下了刀。陈阿狗走到窑前,抓起一把刚和好的瓷泥:“这土是黑风岭的山土,混了郓城的河沙,烧出来的瓷敲着像铜锣响。”他往地上摔了只成品碗,“当啷”一声脆响,碗身裂了,却没碎。
“你们再听听这假瓷。”孙二娘捡起块冯六带来的碎瓷,往石头上一磕,“噗”的一声闷响,成了粉末。“这就是你们说的‘仿官瓷’?连乡下土窑的东西都不如!”
武松一脚踩在王通判背上:“说!柳家给了你多少好处?”
王通判疼得龇牙咧嘴:“没……没有……是冯六骗了我……”
“还嘴硬!”张青从窑里拖出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银锭,“这是从你随从身上搜出来的,上面刻着‘柳记’二字,你还想抵赖?”
王通判面如死灰,瘫在地上。武松对跟着来的朱都头道:“朱都头,这人交给你了,按大宋律法处置!”
朱都头拱手道:“武都头放心,下官定如实上报。”
冯六被官差捆着,哭喊道:“是柳成让俺干的!他说只要毁了陈家窑的名声,就让俺接管窑厂……”
陈阿狗听得目眦欲裂:“柳成?他还敢回来?”
武松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狗放心,俺这就带人去黑风岭搜,定把那厮揪出来!”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的脸:“先别忙,这窑里还烧着一窑‘松鹤瓶’,等出了窑,送柴大官人补上贺礼再说。”
陈阿狗望着窑口的火光,眼里重燃了暖意:“对,不能让柴大官人等急了。”
三、火里的信
傍晚时分,新窑开了。陈阿狗戴着粗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抱出一只“松鹤瓶”,釉色青白,鹤翅上的羽毛用了“描金”技法,在夕阳下闪着微光。“这只比之前那只还好。”
孙二娘用布擦了擦瓶身:“等送了柴大官人,再烧些给咱铺子用,省得总有人拿假瓷来糊弄。”
张青往车上装着瓷,笑道:“以后咱的瓷底都刻上‘十字坡’三个字,看谁还敢仿。”
武松喝着酒,哨棒靠在门边:“俺跟你们一起去送贺礼,顺便看看柴大官人。”
陈阿狗把“松鹤瓶”放进锦盒:“有武都头同行,俺们就放心了。”
夜色降临时,一行人往柴府赶去。月光洒在官道上,像铺了层白瓷。孙二娘摸了摸腰间的剔骨刀,刀鞘上沾着点瓷粉——那是今日辨真假时蹭上的。她突然觉得,这世道就像烧瓷,火候到了,真的假的,一照便知。
柴府的灯笼在远处亮着,像窑火般温暖。陈阿狗抱着锦盒,脚步轻快,他知道,只要这窑火不灭,清白就永远烧得出来,就像孙二娘的刀,总能劈开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
往柴府去的路上,月亮越升越高,把官道照得像条白瓷带。陈阿狗抱着装“松鹤瓶”的锦盒,指尖总忍不住摩挲盒面的暗纹——是孙二娘用烙铁烫的缠枝莲,针脚粗粝,却比官窑的雕花更见筋骨。
“阿狗,你这瓷瓶真能值半座城?”武松喝得半醉,哨棒在手里转着圈,“俺在阳谷县见的官瓷,釉色发闷,哪有你这青白透亮。”
陈阿狗嘿嘿一笑,把锦盒往怀里紧了紧:“武都头有所不知,这瓷坯入窑前,得用黑风岭的泉水泡三日,釉料里掺了松烟墨,烧出来才带这股清劲。柳家那些假瓷,用的是黄河水,釉里混了铅,看着亮,日子久了能渗黑渍。”
孙二娘在马背上哼了一声:“说这些他也不懂,他只知道哪个瓷碗经摔。”她从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往武松怀里一扔,“刚出锅的肉包,堵上你的嘴。”
武松接住就咬,肉汁顺着下巴淌,含糊道:“还是二娘懂俺。”他突然勒住马,耳朵动了动,“前面有动静。”
众人顿时警觉,张青抽出腰间短刀,孙二娘摸向剔骨刀,陈阿狗把锦盒藏进马鞍下的夹层。月光里,道旁的树林突然窜出十几个黑影,为首的举着刀喊:“留下瓷瓶,饶你们不死!”
是柳成的人!陈阿狗心里一沉,这伙人竟追来了。
武松大笑一声,哨棒横扫而出,“啪”地打断最前面那人的刀:“就凭你们?也配抢柴大官人的东西?”他翻身下马,如猛虎入羊群,哨棒翻飞,转眼间就打倒三个。
孙二娘也不含糊,飞刀直取为首那汉子的手腕,刀光闪过,对方的刀“哐当”落地。“柳成呢?让他滚出来!”
那汉子捂着流血的手腕,嘶声道:“给我上!抢不到瓷瓶,回去都得喂狼!”
张青护着陈阿狗往马车后躲,却见两个喽啰绕到车后,举刀就砍。陈阿狗急中生智,抱起车边的备用瓷泥桶,劈头盖脸泼过去,泥汁糊了对方满脸,趁机一脚踹倒一个。
正混战间,远处传来马蹄声,火把如长龙般涌来。“柴府护卫在此!”喊声震得树林里的夜鸟乱飞。
柳成的人见状不妙,虚晃一招就想跑,武松哪里肯放,哨棒舞得风雨不透,把退路堵得死死的。“往哪跑?留下命来!”
柴府护卫赶到时,喽啰们已被捆成一串。为首的护卫头领翻身下马,对武松拱手道:“武都头,让您受惊了。我家官人听闻路上不太平,特意让小的带弟兄们来接应。”
武松指了指被捆的汉子:“问问他,柳成藏在哪。”
那汉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哆哆嗦嗦道:“在……在黑风岭的老窑里,他说……说要等你们送瓷瓶路过,一把火烧了……”
孙二娘往地上啐了口:“狗改不了吃屎!”
陈阿狗摸着马鞍下的锦盒,心有余悸:“多亏武都头和护卫来得及时。”
护卫头领笑道:“陈师傅放心,前面就是柴府地界,再无人敢放肆。”
到了柴府,柴进早已在门口等候,见众人平安到了,松了口气:“一路辛苦了。听闻柳成那厮又来作祟?”
武松把经过说了,柴进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柳成留着始终是祸害,明日我便派人去黑风岭剿了他的老巢。”他看向陈阿狗怀里的锦盒,“那‘松鹤瓶’没受损吧?”
陈阿狗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月光照在瓶身上,鹤眼的描金闪着细碎的光:“完好无损,柴大官人请看。”
柴进接过瓷瓶,指尖抚过瓶身的纹路:“好手艺!这松针的笔法,有当年陈阿翠的影子。”他叹了口气,“阿翠若还在,见你把窑厂重兴起来,定会高兴。”
陈阿狗鼻子一酸,低下头去。孙二娘忙打岔:“大官人,夜深了,先让弟兄们歇歇,明日再议剿匪的事。”
柴进笑道:“是我怠慢了。来人,备酒备菜,为武都头和陈师傅接风。”
席间,柴进说起近日济州府的动静,说高俅派了心腹来查访各府,怕是要找借口搜刮钱财。“陈家窑的瓷如今名气大了,难免被盯上,你们得多加小心。”
陈阿狗道:“俺已在新瓷底加了暗记,用松烟在‘松三针’里藏了个‘忠’字,官府的人看不出来,自家人一照便知。”
武松拍着桌子:“谁敢来捣乱,俺武松第一个不答应!”
孙二娘白了他一眼:“少喝酒,多吃菜,明日还得去黑风岭呢。”
窗外的月光淌进屋里,落在“松鹤瓶”上,瓶身上的鹤影仿佛活了过来,正展翅往光亮处飞。陈阿狗望着瓷瓶,突然觉得,阿姐和阿娘的影子,或许就藏在这釉色里,看着他把日子过成了该有的模样。
夜渐深,酒意浓,柴府的灯却亮了很久,像黑夜里的一窑旺火,烘着这些江湖儿女的热肠,也烘着那些藏在瓷纹里、说不尽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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