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自浔阳楼题反诗事发,被黄文炳构陷下狱,幸得戴宗传假信欲救,却反因吴用手书破绽败露,二人同判斩刑。晁盖率梁山十七头领星夜奔江州,于法场之上劫了宋江、戴宗,杀散官军,一路奔逃。行至黄门山,又遇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四位好汉相投,众人合兵一处,计议暂回梁山再图后计。
宋江念及家中老父宋太公尚在郓城县宋家村,恐因自己造反而受牵连,执意要先回村接父上山。晁盖苦劝不住,只得拨阮小七、杜迁、宋万并五十余名喽啰相随,又叮嘱务必小心,若遇变故,速往梁山报信。宋江谢过晁盖,与众人扮作寻常客商,抄小路往郓城而去。
行至半路,阮小七性急,嫌扮作客商行走迟缓,便要解了包袱换作寻常猎户打扮。宋江道:“小七兄弟休得急躁,此去郓城乃济州地面,官府正因江州劫法场一事严拿我等,若装束惹眼,反惹麻烦。”阮小七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逆,只闷头跟着走。不期行至山东、河北交界的清风山左近,天降大雨,山路泥泞难行,众人衣裳尽湿,腹中也渐渐饥饿。宋江道:“前面林子里似有炊烟,不如去寻个人家讨些热食,避避雨再走。”
众人依言转入林子,行不多时,果见山坳里有一处草屋,檐下挂着几张风干的野兔肉,烟囱里正冒着青烟。宋江上前敲门,里头走出一个年约五十的老汉,身着粗布短褐,手拄拐杖,见了宋江一行人,眼神中先是警惕,随即堆起笑道:“客官可是避雨的?快请进。”
众人进屋坐下,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土炕、一张方桌和几条长凳。老汉唤出老婆子,烧水沏茶,又端来些糙米饭和腌菜。宋江见老汉夫妇神色有些慌张,心中起了疑,却也不便多问,只随口道:“老丈在此山居住多年,可知这清风山近来是否太平?”
老汉闻言,手一抖,茶杯险些落地,支支吾吾道:“太……太平,只是山中偶有野兽,客官白日行路倒也无妨。”宋江见他言语闪烁,更觉不对,正待再问,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是几个粗嗓门的叫喊:“张老鬼,快把好酒好肉端出来,大王们巡山回来了!”
老汉脸色骤变,忙对宋江道:“客官快躲起来,是山上的大王来了!”宋江等人吃了一惊,阮小七拔刀便要往外冲,宋江忙按住他,低声道:“不可莽撞,先看看情况。”说话间,门被一脚踹开,闯进三个头领模样的汉子,身后跟着十几个喽啰,个个手持刀枪,满脸凶相。
为首的汉子生得面如重枣,目若朗星,身长八尺,头戴镔铁盔,身披连环甲,手提一条丈八蛇矛,正是清风山大头领“锦毛虎”燕顺。他身后两人,一个面白无须,身材瘦小,手中握一把朴刀,是二头领“矮脚虎”王英;另一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肩扛一柄开山大斧,是三头领“白面郎君”郑天寿。
燕顺扫了屋内一眼,见宋江等人虽衣着普通,却个个身形矫健,不似寻常客商,便喝问道:“张老鬼,这几人是何来路?”老汉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王饶命,他们是避雨的客商,并非歹人。”
王英眼尖,瞥见阮小七腰间露出的刀柄,上前一步,指着宋江道:“你等既是客商,为何携带兵器?莫不是官府的探子?”宋江起身抱拳道:“三位头领息怒,我等乃山东客商,因路遇劫匪,不得已带些兵器防身,并非有意冒犯。”
王英本就生性好色,见宋江身后的喽啰中竟有两个身形单薄的(原是阮小七等人扮作客商时,让两个喽啰换上女装,掩人耳目),便淫笑道:“既是客商,怎的还带着女眷?不如让她们出来陪爷爷喝几杯,爷爷便饶了你们。”说罢,就要去扯那两个喽啰的衣裳。
阮小七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休得无礼!”拔刀便向王英砍去。王英急忙闪避,口中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爷爷面前撒野!”挥朴刀迎了上去。燕顺和郑天寿见状,也各执兵器上前,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宋江见双方交手,忙喊道:“住手!我乃郓城宋江,并非官府中人,还望三位头领停手说话!”燕顺正与杜迁交手,闻言心中一震,手中蛇矛停在半空,喝道:“你说你是宋江?可有凭证?”
宋江道:“我因浔阳楼题诗,被黄文炳陷害,多亏晁盖哥哥率梁山弟兄劫法场相救,如今正要回郓城接老父上山。若三位头领不信,可去梁山打听,或看我背上刺的‘忠义’二字。”说罢,解开衣襟,露出背上的刺青。
燕顺凑近一看,果见“忠义”二字墨色鲜明,心中又惊又喜,忙丢了蛇矛,跪倒在地:“小弟燕顺,不知是宋公明哥哥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恕罪!”王英和郑天寿见状,也连忙放下兵器,跟着跪倒:“小弟王英(郑天寿)拜见公明哥哥!”
宋江连忙扶起三人,笑道:“三位头领不必多礼,我久闻清风山三位好汉行侠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燕顺道:“哥哥过奖了,我等不过是杀富济贫,怎及哥哥在江湖上的威望?若不是哥哥自报家门,险些误犯了大错。”
当下,燕顺命喽啰将张老汉夫妇扶起,又赔了些银两,安抚了几句,随后请宋江等人上清风山歇息。众人出了草屋,雨已停了,燕顺引着宋江一行往山上走去。这清风山山势险峻,路径曲折,行至半山腰,只见一座大寨门,上书“清风寨”三个大字,两旁立着数十个喽啰,见头领归来,齐声呐喊。
进了山寨,燕顺请宋江等人入聚义厅坐定,命人摆上酒肉。席间,燕顺道:“哥哥此去郓城接父,路途艰险,官府必定四处设卡捉拿。小弟有一计,不知哥哥愿否一听?”宋江道:“头领请讲。”
燕顺道:“离此不远有个清风镇,镇上有个都监姓刘名高,此人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手下有数百官兵。他近日正因江州劫法场一事,四处搜捕可疑之人。哥哥若贸然前往郓城,必经清风镇,恐遭不测。不如小弟与王英、天寿两位兄弟,率些喽啰,扮作官军,护送哥哥过镇,如何?”
王英也道:“哥哥放心,那刘高是个酒囊饭袋,只要我等拿出假公文,他必不怀疑。”郑天寿亦附和道:“我等愿为哥哥效犬马之劳。”宋江闻言,拱手道:“多谢三位头领相助,若能平安过镇,宋江感激不尽。”
次日一早,燕顺选了五十名精壮喽啰,换上官军服饰,又伪造了一份济州府的公文,命王英扮作都头,郑天寿扮作虞候,自己则扮作统制,护送宋江等人下山。临行前,燕顺又叮嘱山寨中喽啰,若三日内不见众人归来,便速往梁山报信。
众人行至巳时,便到了清风镇。这清风镇虽不大,却十分热闹,街上行人往来,店铺林立。镇口设有关卡,十几个官兵手持长枪,盘查过往行人。王英上前,递上假公文,喝道:“我等乃济州府差来,护送重要人犯前往郓城,尔等速速让开!”
那守关的头目接过公文,看了看,又打量了宋江等人一眼,见宋江被“官军”簇拥着,神色平静,不似人犯,心中起了疑,却也不敢多问,只得挥挥手,让众人过关。
过了关卡,众人往镇中走去,忽听街边传来一阵哭闹声。宋江探头一看,只见几个官兵正拉扯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的父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官爷饶命,小女并非歹人,求你们放过她吧!”
王英见状,怒火中烧,正要上前,被燕顺用眼色制止。宋江问道:“这是为何?”一旁围观的百姓低声道:“这女子是镇上张屠户的女儿,生得美貌,被刘都监看中,要抢去做妾,这是来强抢民女的!”
宋江闻言,眉头一皱,对燕顺道:“刘高这厮,竟敢如此无法无天!我等若袖手旁观,岂不愧对‘好汉’二字?”燕顺道:“哥哥所言极是,只是我等此刻扮作官军,若贸然动手,恐暴露身份。”
王英忍不住道:“管他什么身份,我先杀了这几个狗官,救了那女子再说!”说罢,就要拔刀。宋江忙道:“兄弟稍安勿躁,我有一计。”遂附在燕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燕顺听后,连连点头:“好计!”
当下,燕顺走上前,对那几个官兵道:“尔等是刘都监的人?可知我等是谁?”那为首的官兵见燕顺衣着华丽,气势不凡,忙躬身道:“小人不知,敢问大人是?”燕顺道:“我乃济州府统制,奉知府大人之命,前往郓城公干。刘都监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可知这是触犯王法的?”
那官兵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是……是刘都监的命令,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燕顺道:“我不管是谁的命令,这女子我要带走,交由知府大人发落。你等速回禀刘都监,就说此事我管定了!”
那官兵不敢违抗,只得放了张屠户之女,灰溜溜地走了。张屠户父女连忙跪倒在地,向宋江等人磕头道谢:“多谢官爷救命之恩!”宋江扶起他们,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此乃我等分内之事。你父女二人速速离开此地,以免刘高再来寻事。”
张屠户父女谢过之后,匆匆离去。围观的百姓见官兵退去,纷纷称赞宋江等人是“清官”。燕顺道:“哥哥,此地不宜久留,刘高得知此事,必定起疑,我们快些离开吧。”
众人加快脚步,出了清风镇,往郓城方向而去。行至午后,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尘土飞扬,数百名官军手持刀枪,呐喊着追了上来。燕顺道:“不好,定是刘高那厮察觉了,派兵来追!”
王英怒道:“怕他个鸟!待我去杀退他们!”说罢,就要拨马回头。宋江道:“不可,官军人数众多,硬拼恐难取胜。前面有片树林,我们且退入林中,再作计较。”
众人依言,策马奔入树林。这片树林十分茂密,枝叶交错,阳光都难以穿透。官军追到林边,不敢贸然进入,只在林外呐喊。为首的军官,正是刘高麾下的都头李成,他手持长枪,喝道:“反贼休走!速速出来受降,否则踏平此林!”
燕顺对宋江道:“哥哥,我等不如分兵两路,一路从林后突围,前往郓城接太公,一路在此牵制官军,如何?”宋江道:“不可,我等若分开,兵力更弱。不如我与阮小七、杜迁、宋万率二十名喽啰,往郓城方向突围,你与王英、天寿率剩下的人,在此设伏,待官军进入林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再赶来与我等会合。”
燕顺道:“哥哥放心,我等定不负所托!”当下,宋江与阮小七等人悄悄绕到林后,趁官军不备,策马冲出。李成见有人突围,忙分兵去追,只留下一百余名官军在林外守候。
燕顺见官军分兵,对王英、郑天寿道:“时机已到,动手!”三人率喽啰从林中冲出,官军毫无防备,顿时乱作一团。燕顺手持蛇矛,直取李成的副将,那副将哪里是燕顺的对手,只一回合,便被挑落马下。王英和郑天寿也各展神通,刀斧齐施,官军死伤惨重。
李成正率军追赶宋江,听闻身后喊杀声震天,心知不妙,忙率军回撤。待他回到林边,见官军已溃不成军,燕顺三人正率军追杀,气得哇哇大叫,挥枪便向燕顺刺去。燕顺挺矛相迎,两人你来我往,斗了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
郑天寿见状,挥斧上前助战。李成以一敌二,渐渐不支,虚晃一枪,拨马便逃。燕顺等人哪里肯放,率军紧紧追赶,一直追出十余里,见官军已逃远,才收兵回营。
再说宋江等人,突围后一路疾驰,傍晚时分,便到了郓城县宋家村附近。宋江命阮小七等人在村外等候,自己则扮作寻常百姓,悄悄进村。行至家门口,见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封条,心中一紧,忙绕到后院,翻墙而入。
院内杂草丛生,蛛网遍布,显然已许久无人居住。宋江走进屋内,见家具都蒙着一层灰尘,桌上放着一封书信,正是宋太公的笔迹。宋江拆开一看,信中写道:“吾儿宋江,自你江州事发,官府便派人来捉拿为父,幸得庄客相助,为父已逃往横海郡柴大官人处。你若回来,切勿停留,速往柴家庄寻我,再作计较。”
宋江读罢,心中又忧又喜,忧的是老父被迫离家,喜的是父亲平安无事。他将书信收好,正待离去,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官兵的叫喊:“宋江那厮定藏在里面,快进去搜!”
宋江暗道不好,忙从后院翻墙而出,与阮小七等人会合,道:“我父已逃往柴家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往横海郡!”众人策马离去,刚出村不远,就见一队官兵从对面赶来,为首的正是郓城县都头朱仝。
朱仝见了宋江,心中一惊,随即喝道:“宋江,你可知罪?官府正四处捉拿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宋江道:“朱都头,我宋江并非歹人,只因遭人陷害,才落得今日下场。我今要去寻我父,还望都头念在往日交情,放我一条生路。”
朱仝与宋江素有交情,心中本就不愿捉拿他,又想起晁盖劫法场之事,知道宋江已与梁山好汉为伍,硬拼恐难取胜,便叹了口气,道:“宋江,我念你是条好汉,今日便放你过去。但你切记,日后若有机会,当为国效力,莫要再做反贼之事。”说罢,挥手让官兵让开一条路。
宋江拱手道:“多谢朱都头,宋江永世不忘大恩!”说罢,率众人策马而去。朱仝望着宋江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随即命官兵回县,只说未见到宋江踪迹。
宋江等人一路疾驰,行了三日,终于到了横海郡柴家庄。这柴家庄乃后周世宗柴荣的后裔柴进所居,柴进为人仗义疏财,喜好结交天下好汉,江湖上人称“小旋风”。宋江曾与柴进有过一面之缘,此次前来,心中颇有些底气。
众人到了庄前,宋江上前敲门,庄客见了宋江等人,忙入内通报。不多时,柴进亲自迎了出来,他身着锦袍,头戴纱帽,面如冠玉,目若流星,见了宋江,大笑道:“公明哥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宋江忙上前见礼:“柴大官人,小弟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我父因我遭难,逃往贵庄,不知官人可见到他?”柴进道:“宋太公已于三日前到了庄上,此刻正在后堂歇息。哥哥快请进,我已备下酒肉,为哥哥接风洗尘。”
当下,柴进引宋江等人入庄,到了后堂,宋太公见了宋江,父子二人相拥而泣。哭过之后,宋江将江州劫法场、清风山遇好汉、郓城寻父等事,一一向柴进细说。柴进听后,赞道:“公明哥哥果然是条好汉,危难之际,仍不忘孝亲,又能结交天下英雄,实乃难得。”
席间,柴进道:“哥哥如今虽寻得令尊,但官府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日后恐难有安宁之日。不如随我一同前往梁山,与晁盖哥哥会合,共聚大义,如何?”宋江道:“小弟正有此意,只是不知父亲是否愿意。”
宋太公道:“我儿既已走上这条路,为父便与你一同前往。梁山乃义士聚集之地,总好过四处逃亡。”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