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竹林时，暮色已经漫过龙虎山的石阶。张之维走在前面，道袍下摆扫过带霜的野草，留下一串浅痕。张怀义跟在后面，怀里的鹅卵石碎块硌得肋骨生疼，那些棱角像是在提醒他——有些事碎了就拼不回去，就像三一门的结局，就像左若童胸口那截发黑的尸根。
“师父，那小孩说的‘他们’，到底是谁？”张怀义忍不住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散碎。他想起那道撕裂天空的金光，想起小孩脸上真切的恐惧，那不是装出来的，像是见了阎王的小鬼。
张之维停下脚，回头看了眼竹林方向。暮色里，那片养尸竹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影，连月光都照不进去。“是‘气门’的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什么听见，“比全性更隐秘，比龙虎山的辈分更老。”
“气门？”张怀义愣住了，“从没听过这号人物。”
“你当然没听过。”张之维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他们管着异人界的‘规矩’，谁要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练了不该练的术，他们就会出来‘修正’。三一门的逆生三重，大概就是触了他们的忌讳。”他顿了顿，脚下的石子被碾得粉碎，“二十年前，我见过一个气门的人，穿得像个账房先生，手里总拿着算盘，噼啪噼啪地算。他说我练的金光咒‘太纯’，不合规矩，要收我去‘调教’。”
张怀义的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那您……”
“我把他的算盘劈了。”张之维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他没还手，只是看着我笑，说‘迟早要算清楚’。现在想来，他算的不是我，是整个异人界的‘异数’。”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走到山脚下的客栈。客栈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见了张之维，眼睛亮了亮，忙不迭地往屋里请：“张道长可是稀客！快里面坐，刚温的酒，驱寒！”
张之维没接酒，只是把一锭银子拍在桌上：“两间房，另外，打听个地方。”
老头掂了掂银子，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花：“道长想问啥？方圆百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碧游村怎么走？”
老头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手里的银子“啪”地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手指却在发抖，半天没捏住：“道……道长问这个干啥？那地方……不能去啊！”
“为何不能去？”张怀义追问。
老头往门外看了看，确认没人，才压低声音：“那村子邪乎得很！三十年前就没人住了，听说里面的人是一夜之间消失的，锅里的饭还冒着热气，孩子的玩具扔在地上，就是人没了。后来有个货郎迷了路闯进去，出来就疯了，嘴里整天喊‘影子活了’‘石头在哭’，没过三个月就上吊了。”他搓了搓手，“前两年有个姓陆的老爷子，带了好多人想去探探，结果刚走到村口，就被一阵黑风卷走了三个手下，剩下的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说看到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好多影子，都在晃悠……”
“陆老爷子？”张怀义心里一动，“是不是陆瑾？”
老头愣了一下：“对对对！就是陆老爷子！他回来后大病一场，醒来就说再也不去了，谁提碧游村，他跟谁急。”
张之维端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我要走的路，不看邪乎不邪乎。你只说怎么走。”
老头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用炭笔在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地图：“从这儿往西，走三天，到‘黑风口’，再往南，过‘死人河’，河对岸就是碧游村。不过道长，我劝您还是别去了，那死人河的水是黑的，里面漂着的不是鱼，是……”他咽了口唾沫，“是骨头渣子。”
张之维把地图叠好，揣进怀里：“知道了。”
当晚，张怀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是三一门的尸体，那些扭曲的四肢，空洞的眼窝，还有左若童胸口那团蠕动的尸根。他猛地惊醒，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动静，推开门一看，只见张之维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半块带血的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上面的“三”字像是活了过来，在玉面上扭曲变形。
“师父，您看！”张怀义指着玉佩。
张之维没说话，只是把玉佩翻了个面。背面原本光滑的地方，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小字，是用炁刻的，歪歪扭扭的，像是临死前的挣扎：“尸根生，气门现，逆生转，时空乱。”
“这是什么意思？”张怀义的心跳得厉害。
张之维把玉佩凑近烛光，火苗突然变成了青绿色，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左若童在定境里看到的，可能不只是过去和未来，还有气门的底细。他把尸根和气门绑在一起，就是想提醒后来人——气门怕的不是逆生三重，是练到极致的‘时空倒转’。”
就在这时，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声音很急，像是在逃命。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凄厉得划破了夜空。张之维和张怀义对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
只见客栈门口的空地上，一个穿着黑衣的人从马上摔了下来，胸口插着一支箭，箭羽上刻着个小小的“气”字。他看到张之维，眼睛突然亮了，挣扎着伸出手：“张……张道长……救……救碧游村……”
他的话没说完，就头一歪，没了气息。张之维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口，发现箭上涂了种黑色的药膏，接触到皮肤就会变成细线，钻进血管里，像是某种活物。
“是气门的人干的。”张之维的脸色很难看，“这药膏叫‘缠魂丝’，中了的人，魂魄会被缠在尸体里，永世不得超生。”
张怀义突然发现死者的怀里露出个布角，拽出来一看，是块残破的布，上面用血画着个地图，比客栈老板画的详细得多，在碧游村的位置，画着个小小的棺材，棺材旁边写着“生门”二字。
“他是从碧游村逃出来的？”张怀义看着那块布，“他说‘救碧游村’，难道里面还有活人？”
张之维没说话，只是把那块布叠好，和地图放在一起。他抬头望向湘西的方向，那里的夜空一片漆黑，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怪物正在沉睡，而他们，正一步步走向它的嘴。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动身了。张之维把陆瑾托付给客栈老板，留下些银子，让他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老头拍着胸脯保证：“道长放心！我这就把陆老爷子送到后山的破庙里，那里偏僻，没人能找到！”
走之前，张怀义去看了眼陆瑾。他还在昏迷，脸色却比昨天好看了些，只是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嘴里不停地念叨：“别练了……师叔……别练了……”
离开客栈没多远，就进入了湘西地界。这里的山比龙虎山更陡，林子里弥漫着一股腐叶的气味，地上的落叶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的。
走了三天，终于到了黑风口。说是风口，其实是个狭窄的山谷，风从谷里灌出来，呜呜地响，像是有无数人在哭。谷口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黑风口”三个字，字上涂着红色的颜料，看着像血。
“小心点。”张之维拉住张怀义，“这谷里的风有问题，能乱人的炁。”
果然，刚走进谷口，张怀义就觉得丹田的炁开始翻腾，像是要破体而出。他赶紧运起雷法镇压，却发现雷炁刚到胸口就散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
“别硬抗。”张之维从怀里掏出个小袋子，递给张怀义，“里面是糯米和朱砂，贴身带着，能挡一挡。”
张怀义把袋子揣进怀里，果然觉得舒服了些。他注意到谷壁上刻着很多字，都是些人名，有些已经模糊不清，有些却很新，像是刚刻上去的。其中一个名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刘显”，正是张之维之前说的那个三一门弃徒。
“他来过这儿。”张怀义指着那个名字，“你看，这刻痕还很新。”
张之维摸了摸那个名字，突然发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尸根聚，逆生破，气门藏于棺。”
“棺？”张怀义想起那块血布上的棺材，“难道就是那个‘生门’？”
两人继续往前走，越往谷里走，风就越大，隐约能听到风里夹杂着说话声，像是有无数人在耳边低语：“回头吧……”“别去了……”“会死的……”
张之维突然停住脚，猛地回头，只见谷口的石碑后面，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气门的衣服，手里拿着算盘，正噼啪噼啪地算着什么。他看到张之维，停下了算盘，微微鞠了一躬：“张道长，别来无恙？”
“是你。”张之维的声音很冷，“二十年前那个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道长好记性。在下姓钱，气门的‘算师’。奉命来劝道长回头，碧游村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奉命？奉谁的命？”张之维握紧了拂尘。
钱先生的算盘又开始噼啪响：“自然是‘门主’的命。他说，您要是执意要去，就把这个给您。”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扔给张之维。
张之维打开盒子，里面是半根手指，指甲上涂着红色的蔻丹，像是女人的手指。指尖上刻着个“左”字。
“左若童的女儿，左宝华。”钱先生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她也想去碧游村，我们拦了，她不乐意，非要闯，结果……”他摊了摊手，“手指给您留个念想，人嘛，就别想了。”
张怀义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刚想动手，却被张之维按住了。他看到师父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愤怒，那种极力压抑的愤怒，像是火山爆发前的平静。
“她在哪？”张之维的声音很低，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钱先生的算盘停了：“无可奉告。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碧游村的棺材里，躺的不是别人，是左若童的儿子，左明。当年那场大火，他没死，被气门的人救了，养在碧游村，成了‘活尸根’，专门吸收练逆生三重的人的炁。”
张怀义听得心惊肉跳：“那三一门剩下的人……”
“都被他吸了啊。”钱先生笑得很残忍，“他们的炁滋养了左明，让他越来越强，很快就能‘破棺而出’了。到时候，别说三一门，整个异人界，都得给他当养料！”
张之维突然动了，快得像一道光。张怀义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钱先生手里的算盘已经碎成了木屑，脖子上架着张之维的拂尘，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说。”张之维的声音像冰，“左宝华在哪？碧游村的生门怎么进？”
钱先生的脸吓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往下淌：“我……我说……左姑娘被关在碧游村的‘祠堂’里……生门就在棺材底下……只要……只要用逆生三重的炁，就能打开……”
张之维没再理他，转身就走。张怀义跟在后面，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钱先生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嘴里不停地念叨：“算错了……算错了……”
走出黑风口，眼前豁然开朗。一条黑色的河横在面前，河水黑得像墨，上面漂浮着无数白色的纸船，船上点着蜡烛，顺着水流往下漂，像是在送葬。河上有座桥，是用竹子搭的，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很不结实，桥头立着块牌子，写着“奈何桥”三个字。
“这就是死人河。”张怀义看着那条河，“客栈老板说的没错，水里真的有骨头。”
张之维蹲下身，用树枝拨了拨河水，水面立刻浮起一层白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全是细小的骨头渣，像是被人敲碎的。他还发现，河水的颜色不是天生的，是被某种黑色的粉末染的，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腥气。
“是尸根的粉末。”张之维的脸色很难看，“有人在故意用尸根污染河水，阻止别人靠近碧游村。”
两人走上奈何桥，刚走到桥中间，就听到水里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游动。张怀义低头一看，只见水里有无数只手，正在往上抓，指甲又尖又长，泛着青黑色的光。
“别动！”张之维大喝一声，挥出一道金光，打在水面上，水里的手瞬间缩了回去，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
桥对岸就是碧游村。村子很安静，静得可怕，没有鸡鸣狗叫，没有炊烟袅袅，只有风吹过空房子的呜呜声。村口的老槐树上，果然挂着很多影子，随着风轻轻摇晃，像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吊在上面。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村子。脚刚踏上村口的土地，就觉得脚下一软，像是踩在棉花上。低头一看，地上的土是黑色的，还在微微蠕动，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里面钻。
“是尸根的根须。”张之维的声音很沉，“整个村子，都被尸根缠上了。”
两人往前走，路过一间破屋，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张之维推开门，只见屋里的桌子旁，坐着个穿着三一门道袍的人影，背对着他们，正在用手掰自己的手指，掰得“咔哒”响。
“是三一门的人！”张怀义刚想上前，却被张之维拉住了。
张之维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人的脚——他的脚陷在地里，和黑色的泥土连在一起，像是长在了上面。那人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肉，只剩下骨头，眼睛里却燃烧着绿色的火焰，看到张之维，突然张开嘴，发出一声尖叫，朝着他们扑了过来。
张之维一挥拂尘，金光闪过，那人影瞬间被打散，化作无数黑色的粉末，落在地上，钻进土里，不见了。
“是被尸根控制的傀儡。”张之维看着地上的粉末，“左明的力量越来越强了，已经能控制这些尸体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越往村子深处走，傀儡就越多。有的在田里耕地，却把秧苗往自己嘴里塞；有的在井边打水，水桶里却装满了黑色的粉末；还有的在屋檐下织布，织出来的布却是用自己的肠子做的……
张怀义看得胃里一阵翻腾，他突然发现，这些傀儡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像是很满足，很快乐。
“他们是自愿的。”张之维的声音有些发颤，“逆生三重练到走火入魔，就会渴望被尸根吞噬，觉得那是‘解脱’。”
就在这时，村子中央突然传来一阵钟声，“咚——咚——咚——”，声音很沉闷，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随着钟声响起，地上的黑色泥土开始沸腾，无数只手从地里伸出来，朝着他们抓来。
张之维拉起张怀义，纵身一跃，跳上一间屋顶。他环顾四周，发现村子中央有座祠堂，钟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祠堂的门口，站着个穿着气门衣服的人，手里拿着个钟锤，正在敲钟。
“是钱先生！”张怀义认出了他。
钱先生也看到了他们，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举起钟锤，又敲了一下，这一次，钟声里夹杂着女人的惨叫声，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是左宝华！”张之维的眼睛红了，“她还活着！在祠堂里！”
他纵身一跃，朝着祠堂飞去。张怀义紧随其后，就在他们快要到祠堂门口时，突然从地里钻出无数条黑色的根须，像蛇一样缠向他们，根须上还长着倒刺，闪着寒光。
张之维挥出金光，护住自己和张怀义，却发现这些根须不怕金光，反而像吸铁石一样，朝着金光扑来，接触到金光就开始疯狂生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很快就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他们困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