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正浓,一片一片像锦鲤的鳞。八月的傍晚仍然燥热,海风丝毫不凉爽,吹得人黏黏的。
景妍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发呆,手机响起了“叮”的一声提示音。
不是爸爸,不是江湛,也不是路一鸣,眼泪哽在景妍的喉头。是短视频平台的粉丝“韩欣”。
“你最近好吗?我在海城,方便见一面吗?”
这像一棵救命稻草,让自怨自艾、自卑感爆棚的景妍的眼睛像开了闸的水库,泪水如洪水一般涌出。还有人不嫌弃她,还有人肯搭理他。
“不好,很不好。我做了很大的错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回。
那边马上回道:“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和我说说。我在滨海广场假日皇冠酒店顶层的旋转咖啡厅。我等你。”
高氏集团的总裁办公室里,江湛合上电脑,对路一鸣和陈聪说,“没有办法了,这就是命。这是上天的安排,它用失败告诉我:你可以全力全意去做一个医生了。生活回归到本真,也许是好事。我要去找景妍了,我的小公主吓坏了。”
路一鸣和陈聪没有阻拦。
地库里,江湛打开车门,坐在正驾位置上,刚系上安全带,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下。委屈和压力在那一刹那全部释放,他哭出声来。
十几分钟后,江湛擦干眼水,打开一瓶蓝莓气泡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整整一瓶。发动车子,向景妍家开去。
脑子里有太多消化不了的东西,他的车开得很慢。
沿着海岸线一路就可以开到景妍家,他看了右手边一眼,海边这一大片是他熟悉的地方,回想起求婚成功的喜悦不禁笑了笑。
今天起他就不是海城首富了。景妍说过她仇富,还真照她的话来了,以后她没有啥可仇的了,自己就是一个私立医院的院长,一个普通的医生。
周末不会因为兼顾医院和公司忙得没有时间陪她了。医生和女高音歌唱家的婚姻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朝九晚五,周末来个烧烤小聚会,看电影,听音乐会,星空下露营,广场上喂鸽子,在海边的咖啡厅里一起看书……
江湛一直笑着,眼里含着眼泪。没事的,可以从头再来,还有长宁医院。景妍对财富、地位和名望没有概念,欧阳彝一家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再说他只是财富缩水了,还不到一贫如洗的地步。
就算长宁医院也没了,他还有技术,凭一把手术刀他也能让景妍过上很好的生活。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
正在这时,江湛看到了路边一道熟悉的身影,是穿着白色长裙的景妍,她正朝路旁的假日皇冠酒店大门走去。
江湛揉了揉眼睛,确定是他的景妍,不是幻觉。顾不得许多,他一个急刹车靠边停下,下车跟了过去。后面的司机伸出头大骂,“有你这么开车的吗?马路是你家的?我让你狂,一会儿警察就把车给你拖走。”
酒店大堂里人很多,有服装公司在顶层开新品发布会,嘉宾们在一楼走红地毯,签名墙上签名、留祝福,闪光灯频起,记者们手里的相机按得叭叭响。
神志恍惚的景妍看着手机私信:“不好意思,我才知道今天酒店顶层有发布会,我在618房间等你。
她按了六楼。
江湛穿过人群,挤进另一部观光梯,眼睛紧紧地盯着头上景妍所在的那部电梯。电梯里景妍低着头,身体倚在轿厢壁上,她没有力气,也停止了思考。
下了电梯,江湛转头看见景妍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拼命地追过去,白色的裙角消失在618房间前。
房间里,景妍惊到了,韩欣竟然是顾瀚。
四目相对,她“哇”得一声哭出来。“顾瀚,我错了,我错了,我做错了,大错特错……”
景妍的放声大哭和狂飙的泪水让顾瀚心疼得不行,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他全知道,他了解景妍,她已经脆弱到就要晕厥,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一把将景妍搂进怀里,“不怕,景妍,不怕,我在,还有我呢。”
江湛在最后的五米慢了下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是和当年鲍安娜一样的场景吗?历史真的会再重演吗?老天爷真的会对他那么残忍吗?
他晃了晃头,犹豫着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那个房间。鬼使神差般,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怕看到他最不想看见的场景,可不看更不甘心。
门没关严,漏着一条缝,符合景妍小迷糊一贯的个性。江湛嘴角扯起一抹笑,那笑竟如此苦涩、诡异。
手抖得厉害,几番抬起又放下。只一门之隔,是谁刻意将他和世界屏蔽,全然听不清门缝里传来的声音。
房间门被颤抖的手缓缓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景妍和顾瀚紧紧抱在一起的身影。足足有两分钟,他笔直地站着,看着,没有情绪,眼珠一动不动,不知道是谁偷走了江湛人生中的这两分钟。
江湛的手机响了,两人同时看向门口。
景妍满眼泪水被惊到即刻停止,她惊呼:“江湛?”
没有一秒钟的犹豫,江湛转身大步离开。两部观光梯都被参加发布会的人站满,他瞟了一眼直接走向楼梯间。
有记者认出他,高喊道:“那不是长宁医院院长江湛吗?”
两部电梯都被迅速按停,记者们涌出观光梯,顺着楼梯追了下去,连追边拍。
景妍追出门去,顾瀚眼尖看到有记者急忙把她拉回房间。
景妍像疯了一样,挣脱着顾瀚的手,“我要去找他,我要去和他说对不起,你让我去找他……”
顾瀚扳住她的肩头,“景妍,听我说,你冷静点,外面有记者,你不能出去。被他们拍到我们,会乱写,对江湛更不好。”
失控了的景妍嚎啕大哭,“我错了,我错了,全是我的错,我害了江湛,我害了江家,我害了你们所有人……”
江湛出了酒店大堂,刚好一辆出租车过来,还没等门童调度,他一把推开等了好一会儿的男人,直接上了车。
“开车,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声音很小,即便是这么小的声音,也用尽了江湛全身的力气。他整个人瘫在座位上,头向后仰着,滚圆的泪珠流到了耳后,重重地落下。
出租车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座上的江湛,迅速启动车子。
车后男人叫骂着,“你这人有没有素质?你抢我车,你什么素质?”
记者们从酒店里追了出来,拦车的拦车,打电话的打电话。男人刚要坐上的车又被抢走了,气得大骂:“我要投诉!我要投诉你们酒店,我要告你们……”
不远处,江湛的车正被拖车拉走,交警在一旁指挥行人避过。
第二天早上九点,欧阳彝家的门铃被按响。一个四十岁左右西装革履的男子进门后很有礼貌地递上自己的名片。
“您是欧阳教授吧?我是江湛先生的律师,小姓王。受江先生的委托来和景妍小姐办理他们离婚的相关事宜。”
律师刚进了下行的电梯,路一鸣就从上行的电梯里飞奔下来,欧阳彝连门都没来得及关。
“景妍,你真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
路一鸣衣服都湿透了,景妍点点头。
“欧阳叔叔,你怎么不劝劝景妍?怎么能说签就签呢?吴雅言和田梦初马上赶过来……嗐,我还是晚了一步……”
路一鸣拍着大腿,叹着气,欧阳彝给他倒了一杯茶,没有说话。
“欧阳叔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昨天江湛出门前还好好的,说要找回他的小公主,还说景妍这些天肯定吓坏了。”
欧阳彝摇了摇头。他能说什么呢?还用发生什么?就景妍举报造成的损失,搞得江湛连高氏集团的控制权都失去了,是个男人都会提出离婚。
对错都不重要了,该景妍承受的她也必须承受。这是人生路上必须经历的一课。
景妍手握着殷夫人送给她的钻石胸针,在自己房间的飘窗上不吃不喝坐了整整一天。那是王律师捎过来的。
长宁医院院长办公室里,王律师把景妍签署的离婚协议放在茶几上。
“江总,景妍小姐说钱、房子、珠宝、车她都不要,只留下了那枚胸针。”
江湛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景妍做了早饭,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把爷爷奶奶的家也收拾干净,对欧阳彝说:“爸爸,我的车修好了,放在那十多天了,一直没时间去取。一会儿我去4S店取车。取完车,我把爷爷奶奶接回来。”
“我们一起去。”欧阳彝说。
景妍点点头。
一路上父女俩无话。欧阳彝想找机会开口,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景妍是成年人了,必须学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错误是谁都弥补不了。找个机会他一定要和江湛道歉,虽然不解决实质问题,虽然两家已不是儿女亲家,但必须有个态度。
江家财产缩水了一大半,但是还有长宁医院,维持优质的生活是没问题的。江湛很成熟,相信经过这个打击他也会蜕变。他祝福江湛越来越好。
现在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女儿,有江凌的前车之鉴,景妍以前也自杀过,他怕景妍因为自责情绪出问题,走上绝路。
欧阳彝尽量保持和平常一样,细心地暗中观察着景妍,保护着女儿。
取完车后,景妍提出先去看看江凌,然后再接爷爷奶奶。
她买了一些零食,把车停在山下的停车场里。
“爸爸,我想和江凌说会儿话。你在车里等我,我半个小时就下来。”
欧阳彝知道女儿需要倾诉,需要宣泄,这时候和闺蜜大哭一场是最解决问题的。他看看山上,有一些扫墓祭拜的人。墓园很高档,有来回巡逻的管理员,应该不会有危险。
他同意在山下等景妍。
景妍拎着东西刚走了几步,欧阳彝不放心,叫住了她。
“景妍,别忘了你说过要接妈妈回来,我一个人照顾不了一个病人,还有四个老人。”
景妍停住,回头笑了笑,“放心吧,爸爸,我不会寻短见的。为了妈妈和我们这个家,我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看着景妍削瘦的背影,欧阳彝心情复杂极了。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是这个命运?是他对孩子的教育出问题了吗?如果他多干预一些,是不是不会出这么大的问题?
半个小时后,景妍还没有下来,打电话也不接。欧阳彝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马上冲上山。江凌的墓碑前摆着景妍带来的零食,自热火锅还冒着热气,景妍擦眼泪用过的的纸巾堆在一个塑料袋里。
他吓呆了,女儿刚才是在哄他吗?她早就下定决心要死了是吗?
“景妍,景妍……你不要吓爸爸,你不能用死来惩罚自己,那对爸爸太残忍了。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你,再失去你,你让爸爸怎么活?江凌,江凌,你在天有灵快告诉我,景妍去哪儿了?你不能让她死啊!”
欧阳彝捂着胸口大喊着,满脸泪水哀求着江凌,墓碑上的江凌无忧无虑地笑着。
“江湛,景妍不见了,欧阳叔叔急得昏过去了,现在在120车上。”
路一鸣话音刚落,江湛的手机掉在地上。景妍不见了?
“喂……喂……喂……江湛,你还好吗?”地上的手机里路一鸣焦急地问道。
江湛急忙捡起手机,“景妍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哪儿?”
“在江凌墓地。欧阳叔叔在山下的停车场等他。她说半个小时下来,结果……”
“江凌的墓地有监控。”江湛说。
“我调监控了,举报你的前一天,景妍把所有摄像头砸了个稀巴烂。”路一鸣不无惋惜地说道。
江湛如鲠在喉。这个缺心眼的臭女人,你举报我就举报我吧,砸江凌墓地的监控做什么?
“我联系120总调度,把欧阳教授送到长宁医院。”江湛说。
路一鸣好半天没说话,江湛问:“喂,你怎么了?哑巴了?”
“哦,没什么,还以为你不会管我义父——你前岳父了。”
“你……你也太小瞧我了……”江湛嗫嚅着。
“赶紧来长宁医院我办公室,我们研究怎么找景妍。”他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