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们终于三三两两地散去,草棚内顿时安静下来。方才还哭天抢地的几人瞬间恢复了常态,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
月栖梧轻摇团扇,额间还带着几分薄汗,低声问道:\"这假造的'断脉劫'症状,可会露出破绽?\"她声音依旧温婉,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探究。
云甘子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虽然我品貌双全,但医术才是真本事。\"
他掏出一包药粉晃了晃,\"但凡狐族叛离族群,心脉必现青纹,气海必生滞涩,我这配方可是照着古籍还原的。放心,灵妃和你病症一模一样。\"
林景川擦拭着洛泽,冷静分析:\"那些狐狸嘴上说着恩断义绝,眼神却躲闪得很。\"剑锋映出他微蹙的眉头,\"灵妃与故族怕是另有隐情。\"
宁识噗嗤笑出声,随手把玩着从老族长那儿顺来的烟袋:\"你们看见没?刚才提到灵妃时,那帮狐狸吓得尾巴毛都炸开了。\"
她模仿着老族长哆嗦的样子,\"看来咱们这位娘娘在老家名声不怎么样啊。\"
渡尘顶着那撮歪掉的绿毛凑过来:\"阿弥陀佛,小僧倒觉得...\"话没说完就被宁识用烟袋敲了脑袋:\"把你那海藻精的假发戴正了再说话。”
渡缘双手合十,沉声道:\"阿弥陀佛,狐族最重血脉亲缘。如今既将月姑娘视作叛族之人,明日定会寻由驱赶我们。若要探查灵妃之事,唯有今夜可行。\"
林景川目光扫过众人:\"子时兵分三路,无论哪一路有所发现,互通有无。\"
云甘子正往袖中塞着符箓,闻言挑眉:\"你这是信不过我的潜行功夫?\"却被月栖梧一把拽住耳朵:\"少贫嘴,此地多有蹊跷,你多带两张破障符。\"
砂狐族长昏暗的洞穴内,几簇幽蓝的狐火映照出几张愁云密布的老脸。
\"造孽啊!又是个叛族的孽障!\"一只灰毛老狐拍案而起,茶碗里的水溅了一地,\"今日就不该心软放他们进来!\"
旁边独眼的红狐咬牙切齿:\"要不是当年那个灵,\"他突然噤声,浑浊的独眼里闪过一丝惧意,\"我们何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所有背弃族群的都该死!\"
\"够了!\"族长手中的骨杖重重顿地,老狐狸佝偻着背,声音沙哑得像磨砂,\"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他疲惫地摆摆手,\"等他们走了我们再迁新居就是了。\"
几只老狐狸面面相觑,终究没再作声。灰毛老狐临走前不甘心地回头:\"族长,那月狐可是祸害,留不得啊。\"
\"住口!\"族长突然暴喝,惊得洞外守夜的小狐狸一个趔趄。待众狐退尽,老狐狸才对着摇曳的狐火喃喃自语:“都是罪孽啊。”
……
砂狐族的夜晚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静谧中。月光洒在沙丘上,映照出三三两两蜷缩的身影。云甘子和月栖梧借着夜色的掩护前行,每走几步就能遇见悲伤的场景。
一处低矮的沙窝里,母狐正带着幼崽祭拜。她用枯枝摆出简陋的祭台,小狐狸懵懂地跟着母亲将沙粒撒向夜空。\"爹爹会收到吗?\"幼崽天真的问话让月栖梧脚步微顿。
不远处的断墙下,独自蜷缩的小狐狸正舔着前爪的伤口。月光照出它皮毛上未干的血迹,身旁散落着几枚啃光的果核。云甘子皱眉发现,那孩子尾巴尖缺了一截,伤口显然已经溃烂多时。
更远处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年迈的老狐狸对着月光展开褪色的布条,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家纹。
他颤抖的前爪抚过那些针脚,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在呼唤谁的名字。
夜风卷着细沙掠过,将那些悲伤的低语揉碎在月光里。月栖梧不自觉地攥紧了云甘子的衣袖,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二人趁着暮色,寻到一位眼生的驼背老妇。云甘子递过水囊,温声道:\"阿婆,我们是从西边来的皮货商,初到贵地,不知可有甚么忌讳?\"
月栖梧适时地让一缕月华般的妖气自指尖流转,老妇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枯瘦的手紧紧攥住水囊,却颤声道:\"快走...趁着夜色赶紧离开...\"
月栖梧取出绢帕,轻轻拭去老人脸上的沙尘与泪痕:\"阿婆为何这般说?可是我们冒犯了?\"
\"不是你们...\"老妇望着远处新垒的坟茔,喉头滚动,\"这片沙海养不活人...我们...我们每隔三两个月就要搬一次...\"
云甘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村落中央,那里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今日见家家户户都在祭奠,可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老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劫数啊!”
月栖梧连忙扶住她颤抖的身子,指尖轻轻抚过她佝偻的脊背,柔声问道:“既然日子这样艰难,为何不去沙湖国?”
“沙湖国?!”老妇猛地一颤,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角,眼中浮现出极深的恐惧,仿佛那三个字是某种禁忌。
云甘子不动声色地抬手,袖间一缕药粉悄然散入夜风,老妇紧绷的肩颈渐渐松弛,眼神也变得恍惚。
他低声问道:“你们怕的是灵妃娘娘?”
老妇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几乎被风沙吞没:“是。”
在老妇断断续续的低语中,他们勉强拼凑出一段尘封的往事。
三百年前,砂狐族虽只是狐族中的低阶分支,却也子孙繁茂,世代栖居在这片沙海之中。
直到某日,一位华服女子携无数奇珍异宝频频造访族长。
她总是蒙着轻纱,无人得见真容,只知每次离去时,族长都会沉默许久。最后一次,她踉跄离开,雪白的裙裾上染着刺目的血迹,再未归来。
一年后,沙湖国的铁骑突然踏破黄沙。他们见砂狐便杀,不留活口,甚至放出话来:凡砂狐一族,赶尽杀绝。
……
砂狐族曾经的聚居地早已湮没在流沙之下,如今供奉先祖的祠堂不过是个风蚀的岩洞。
歪斜的青石水缸积着半池黄沙,苔痕斑驳的砂狐石像被月光削去半边面容,断裂的尾巴掩在碎石堆里。
渡缘与渡尘举着残烛查看时,蛛网黏住的经幡一碰就碎。渡尘的指尖抚过岩壁上模糊的图腾,正要说什么,洞口突然传来窸窣碎响。
两人对视间已掐灭烛火,贴紧嶙峋石壁的阴影,暗红僧袍擦着石棱掠过,一只沙蜥蜴从渡缘脚边窜入黑暗。
岩洞外传来沙粒滚落的细响。闯入者是个身形佝偻的砂狐族女子,灰白鬓发散乱地黏在颈间,褴褛的褐衫下隐约可见数道陈年爪痕。
她拖着条僵直的左腿挪到水缸前,枯瘦指节叩击缸壁时,布满裂纹的陶器突然泛起幽蓝微光。
汩汩清泉竟从积满黄沙的缸底喷涌而出,在月轮映照下化作银绸,缠绕着石像断裂的狐尾盘旋升腾。水雾漫过经幡残片,那些褪色的朱砂咒文忽然明灭不定。
女子佝偻的脊背在氤氲水汽中竟渐渐舒展,指尖流淌的水珠坠地时,碎石缝里瞬间绽开数朵晶昙花。
渡尘掐着佛珠的手骤然收紧。岩洞潮湿的空气中,那女狐周身萦绕着灰败雾气,每道旧伤裂口都渗出缕缕黑气。
他双唇未动,喉间佛珠轻颤着凝音成线:\"竟是一条尾巴都没有的残狐,连妖元都枯涸了。\"
渡缘凝视着翻涌的水柱,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腥甜。
水幕映出女狐倒影时,他分明看见清泉里游动着血丝:\"你看那水纹,分明是活物所化。这法器..\"他袖中菩提子突然发烫,\"怕是要噬主了。\"
女狐倏地将头扎进水缸,喉间发出饥渴的吞咽声。混着泥沙的浊水从她干裂的唇边溢出,沿着脖颈浸透褴褛衣领。
直到胸腔剧烈起伏才猛然抬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石像断裂的狐尾上:“你听见地底的呜咽声了么?报应...要吞尽砂砾了...”
她骤然旋身,残破的袖口甩出两点寒光。
方才温顺的水流竟在空中蜷成两柄晶莹剔透的银矛,带着破空尖啸直刺岩壁阴影:“哪来的耗子,敢玷污砂狐的埋骨地!”
水矛撞上石壁的刹那,飞溅的水花里浮出密密麻麻的兽齿幻影。
渡尘与渡缘慌忙从阴影中现身,双手合十刚要诵佛号,又硬生生改口道:\"小僧...呃,小妖等今日途经贵地,想借宿一宿。我家小姐身染恶疾,实在走不动了...\"
女狐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哦?就是那个中了断脉劫的月狐丫头?\"
渡尘连连点头,僧袍袖口都被攥出了褶皱:\"正是正是,我家小姐被这病症折磨多时,苦不堪言啊!\"
女狐闻听此言,眼中凶光骤盛,猝然扑向二人:“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偏偏此时来到此处!说!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两位和尚身形灵巧地急闪躲避,同时施展出几招粗浅妖术,暂时压制住暴怒的女狐。
渡尘趁隙急声道:“不敢欺瞒前辈!我们探得消息,那沙湖国的灵妃娘娘也同样身负断脉劫之苦!后来又听闻此处是她母族旧地,这才冒死前来,希望能为我家小姐求得一线生机!”
渡缘见女狐神色稍缓,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枚莹润的宝珠。那鲛珠甫一现世,便在昏暗的岩洞中流转出七彩霞光,将斑驳的石壁映照得如同海底龙宫。
\"前辈明鉴,\"渡缘双手奉上宝珠,语气恳切,\"此乃葬龙湾鲛珠,能辟百毒养神魂。若前辈肯指点一二,便权当谢礼。\"
女狐枯瘦的手指在触到鲛珠的瞬间微微颤抖。
珠光映照下,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彩,干裂的唇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倒是有趣...自那场浩劫后,许久未见这等稀罕物事了。\"
她将鲛珠贴近心口,珠光竟在她破旧的衣衫上勾勒出几道若隐若现的狐纹。
在女狐沙哑的叙述中,两个小和尚仿佛窥见了灵妃娘娘的前尘往事。
灵儿是砂狐族最卑微的狐女所生,生来便毛发稀疏,样貌丑陋,受尽族人白眼。
她在唾弃与欺凌中长大,最终不堪忍受,独自逃入茫茫沙海。谁曾想这卑贱的孤女竟得了天大机缘,不仅结识了迦罗亨,更助他建立了威震大漠的沙湖国。
女狐枯瘦的手指深深掐入石缝,声音里满是刻骨的怨毒:\"当年我们把她赶出族群时,她不过是个连化形都勉强的贱种。短短七年,短短七年啊!这贱婢竟从最下等的野狐,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国后!\"她猛地将鲛珠砸向石壁,珠光在岩壁上炸开一片血色光晕。
然而天意弄人,迦罗亨终究是凡人之躯,如何承受得住狐妖的气息?
灵儿走投无路,只得回到故族,跪求族长出手封印她的妖气。族中长老们见她如此情状,便认定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竟以秘方相要挟,逼迫她交出沙漠中最珍贵的水源之地。
\"若舍不得水源也罢,\"长老们阴测测地笑道,\"那就将全族接入王宫,共享荣华富贵。\"
灵儿终究不忍看迦罗亨日渐衰弱,拖着残躯回到族中。这一次,她以断脉咒为代价,自断三尾,将毕生修为化作这口永不枯竭的水缸。可族长给她的,不过是一张毫无用处的假秘方。
迦罗亨死后,灵儿彻底疯了。她率领沙湖国铁骑血洗砂狐族,将整个族群几乎屠戮殆尽。
女狐忽然痴痴笑了起来,枯瘦的手指抚摸着水缸边缘:\"你们看啊,这水越来越少了...\"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说明那个贱人,也快撑不住了。\"
女狐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石壁缝隙,嗓音嘶哑如砂砾摩擦:\"但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岩洞中的水汽随着她的怒吼剧烈震颤,\"一个卑贱的杂种,凭什么得到迦罗亨那样的男子倾心?凭什么她的容貌一年盛似一年?凭什么天底下所有的福分都叫她占尽了?!\"
渡尘与渡缘对视一眼,趁她癫狂之际悄然取出安神散。
她的叫骂声渐渐低弱,最终蜷缩在水缸旁沉沉睡去,只剩那口古旧的水缸还在发出细微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