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的尘土尚未在萨尔玛提亚马蹄的余威中落定,小卢西乌斯·卢库鲁斯已然转向他的另外一处根基——那支令地中海颤抖的罗马军团步兵。
他需要霍文渊的眼睛,那双能穿透表象、洞察本质的东方之眼,来审视这柄共和国的利剑。
“吹响集结号!”小卢西乌斯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砧上的锤击。尖锐的军号声撕裂了拜占庭干燥灼热的空气,压过了战马的嘶鸣。
仅仅过了不到半个小时,校场中央,钢铁的森林开始移动。首先踏着沉重、统一步伐出现的,是罗马军团引以为傲的重装步兵。他们是杜尔米乌斯的手下。这些人当即排成那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三线阵列,如同青铜与铁器组成的活城墙。
第一线,是青年兵,或曰新兵。这些相对年轻的战士,身披打磨得锃亮的环片甲,或是更新式的、闪烁着寒光的板条甲,头戴带有夸张冠饰和护颊的蒙特福尔蒂诺式头盔。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左手紧握的巨大矩形凸面盾牌——斯库塔姆大盾。这面由多层木板胶合、外覆皮革、边缘镶铁的巨盾,几乎遮蔽了大半个身体,中心的金属护盾如同凶兽之眼,时刻盯着敌人的魂魄。
他们的右手,则握着致命的格拉迪乌斯短剑,寒光在盾牌边缘若隐若现。每人肩后,斜插着一支沉重的皮鲁姆投枪,细长的铁颈是其标志。
第二线,是经验更丰富的壮年兵,或称之为“士官”。他们的装备与青年兵类似,甲胄或许更显磨损,但眼神更加沉稳冷酷。他们同样是盾剑组合,肩后同样是一支皮鲁姆。
第三线,是军团的磐石——后备兵。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通常装备最精良的铠甲,他们手持长矛,而非短剑和皮鲁姆。他们是最后的防线,是决定胜负的压舱石。
“前进!”军团百夫长的怒吼如同炸雷。
整个方阵如同一个巨大的、呼吸着的钢铁生物。伴随着百夫长有节奏的呼喝:“一步……两步……立定!”
士兵们齐刷刷地前进、停顿,盾牌紧密相连,几乎看不到缝隙。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撼动大地的轰鸣。
“准备投枪!”
第一线的青年兵齐声怒吼,右手闪电般抽出肩后的皮鲁姆,身体后仰,手臂蓄满力量,然后猛地向前掷出!
数十支沉重的投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狠狠扎在远处的草人靶阵中。细长的铁颈设计,让许多标枪在撞击后弯曲或断裂,既防止敌人拾起投回,又像铁钩一样挂住盾牌,破坏敌人的阵型。
“拔剑!盾墙推进!”
投枪出手的瞬间,青年兵们已拔出短剑,身体微蹲,将巨大的斯库塔姆盾牌死死顶在前方,如同一堵移动的青铜城墙,轰然压向“敌阵”。
他们利用盾牌的重量和凸面结构,猛烈撞击前方的草人靶,挤压出空间,然后从盾牌上方或侧面刺出致命的格拉迪乌斯短剑,动作狠辣精准。
第二线的壮年兵紧随其后,填补空隙,扩大战果。
百夫长喊着号子,时而吹响铜哨子,士兵伴随着铜哨子变换阵形,特别是罗马的轮换制度很是先进。听到哨子声,后排士兵向前,从前排士兵的的缝隙间挤过去,接替已经作战良久体力消耗巨大的前排士兵作战,而前排的士兵则退下来休息。
霍文渊站在小卢西乌斯身侧,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校场上钢铁洪流的每一次涌动、每一次撞击。他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通过身旁临时充当翻译的文书清晰地传达:
“叹为观止!统帅阁下!此等军阵,严整如磐石,推进如熔岩。盾牌相连,密不透风,实乃此阵之灵魂。兵卒令行禁止,纪律森严,确为当世强军。难怪能纵横四海!”他的赞誉发自内心,罗马步兵此时的协同与纪律,确实冠绝西方。
然而,赞誉之后,便是东方智者那洞若观火的审视。他指向那些被皮鲁姆刺穿、挣扎着“倒下”的草人靶:“然则,此破阵之矛——”他意指皮鲁姆,“其威虽然可怖,然其距……恕霍某直言,不过十步之遥?而且,一人仅此一支?”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遗憾,“一击之后,便如断牙之虎,仅余盾剑肉搏矣。然则,某观之,罗马步兵的主武器乃是大盾,副武器乃是短剑……”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那些在撞击中纹丝不动的斯库塔姆大盾:“此盾,真乃神物!护身之坚,挤压之力,堪称步战之利器。然……”他话锋一转,“贵军之威,泰半系于此盾与士卒铁血纪律之上。若遇……若遇能于此盾墙之外,十步乃至二十步之外,便可伤尔等性命之利器,此阵,又当如何?”
小卢西乌斯沉默不语,黑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凝重。其实,小卢西乌斯本来就没有看好过罗马步兵方阵。罗马步兵方阵的正面那是相当厉害,但是两翼脆弱,依赖骑兵保护。而罗马的骑兵偏偏不是很强。
小卢西乌斯记得迦太基的传奇英雄汉尼拔·巴卡就曾经使用自己的骑兵驱散了罗马军阵两翼的骑兵,然后对敌人使用了包抄的战术。最终将罗马军团全部消灭。
所以,小卢西乌斯更欣赏骑兵。自从穿越罗马以来,几次重大的战役全都是倚靠骑兵取胜的,这当中固然有罗马人被他的“东方奇谋”打懵的缘故,但骑兵本身的威力也不能小看。小卢西乌斯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吕布之所以被称为“飞将”是因为吕布使用二十八名骑兵就敢于突击曹军步兵;甘宁率领一百人就敢劫曹营是因为这一百人都是轻骑兵;靖难之役的白沟河之战中,朱棣率领七骑就敢于突击李景隆的左翼。这些无不体现出骑兵的重大优势。所以,小卢西乌斯一直力图使用骑兵破敌。
但是,他并不愚蠢,知道自己的几次战役取胜确有“命运女神”眷顾的成分在内。大兵团作战,其实还是需要依靠步兵。
为此,他设计了戟兵和弩兵,希望用罗马人不熟悉的战法一举破敌,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霍文渊说的话,暗合小卢西乌斯的心意,也戳中了罗马军团战术体系中一个潜在却致命的弱点——对远程火力的依赖不足,斯库姆大盾有防御极限。
紧接着上场的是戟兵。这些戟兵大多来自后世的法国南部地区,此时被称作马萨利亚,本是希腊城邦,后来被罗马吞并。
现在这些戟兵还有不足两千人,其余则回到马萨利亚。毕竟战争已经结束,小卢西乌斯自然要遵守承诺,让同盟军士兵返乡。一千八百马萨利亚戟兵是小卢西乌斯花了三倍的工资方才留下来的,当然,费用是元老院出。
上场的戟兵有二百人,此时的他们动作凶猛狂野,试图模拟劈砍骑兵或破坏盾阵。然而,缺乏统一协调的训练让他们显得杂乱无章,更像是各自为战的希腊斗士。前几下还可以,啄、拉、刺一气呵成,可是逐渐的戟发便散乱起来。
霍文渊看着这群彪悍却混乱的战士,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忍俊不禁的弧度,最终化为一声清晰的嗤笑:“此……此等战法,实乃沐猴而冠,不伦不类!勇则勇矣,然于堂堂战阵之中,不过徒耗气力,自乱阵脚耳!若是小股冲突尚可,若是万人会战,必败无疑。
戟兵当以训练为首,训练当以选兵为首。执戟郎无一不是膂力过人之辈,戟法繁杂,非力大之人不可操持,否则失了力道,戟兵无用武之地。此外,还应当配以适合的阵势方才能够发挥出威力。”
小卢西乌斯万万没有想到,霍文渊对这种缺乏战术配合的蛮力展示评价极低。
最后登场的是弓弩手。弩手操作着小卢西乌斯引以为傲的改良版“蝎弩”——一种基于罗马蝎弩原理缩小单兵化的弩机。它结构复杂,由弩臂、弩机、绞盘、手摇柄等组成,士兵需费力地上弦。射出的弩箭威力尚可,确实能够穿透轻甲,距离近一些也能够对重甲造成伤害。
霍文渊走上前,仔细检视了一把呈上的单兵蝎弩。他熟练地拨弄着弩机,检查绞盘,又拿起一支弩箭,手指用力一掰——“咔嚓!”那弩箭竟应声而断!
“机括繁复,宛若妇人妆奁!”霍文渊毫不客气地批评,将断箭扔在地上,“部件多则易损,绞盘上弦缓慢,临阵能发几何?且此箭矢,质脆易折,强弩之末,难穿缟素。威力徒有其表。”
罗马弓手使用的则是小卢西乌斯在北非缴获技术后仿制的牛角复合弓。
霍文渊接过一张弓,掂量了一下,又试了试弓弦的力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用牛角为弓胎,方向是对的,此物韧而强。然则……”他手指抚过弓身,“欲成良弓,非有‘竹’不可!竹为弓之筋骨,取其刚柔并济之性,与牛角相合,方能蓄雷霆之力,发穿云之矢!惜乎此地……”他环顾四周干燥的地中海景色,无奈地摊手。
小卢西乌斯接口道:“我已命巴斯卡克仁在埃塞俄比亚寻得一种类似竹的植物,其实就是非洲竹子,正尝试在西西里岛移植培育,不过是在是水土不服,这些竹子勉强活着却不能扩大数量……尚未有成。”
“无妨!”霍文渊眼中精光一闪,胸有成竹,“天地生材,非止竹木。我观此地山野,多生紫杉,其木纹理致密,坚韧异常,且富有弹性。更兼有橄榄木、榆木、白蜡木,取其心材,以秘法炮制,或可代竹为弓胎,虽非完美,然威力必远胜此物!”
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休屠利走上前来。他从自己的马背上解下一张造型古朴、弓身反曲弧度极大的硬弓。此弓由多层木材、牛角、筋腱胶合而成,表面打磨光滑,透着岁月的包浆和力量感。这正是匈奴人驰骋草原的复合弓。
休屠利不发一言,径直走到校场边缘。他张弓搭箭——那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充满了草原猎手千锤百炼的韵律。弓弦瞬间被拉成满月,只听“嘣”的一声震响!箭矢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线,带着刺耳的尖啸,闪电般射向百步之外。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传来。那支匈奴重箭,竟深深钉入了作为标靶的一面备用斯库塔姆大盾。箭头不仅穿透了厚实的皮革和木板,甚至连中心的铁护盾都被撞出一个深凹。箭杆兀自剧烈地颤抖着。
全场死寂……
这威力,这射程,远超皮鲁姆投枪。这意味着,持有这种弓箭的敌人,可以在罗马军团最具威胁的投枪射程之外,就对罗马的盾墙造成致命打击。
所有罗马军官,包括阿尔塔薛西斯、杜拉提欧斯、保卢斯、埃阿斯、塞克斯提乌斯、普布利乌斯、吕山德、法尼乌斯甚至包括小卢西乌斯本人都震惊地看着那面被洞穿的巨盾。
小卢西乌斯知道东方的弓箭威力巨大,但是今天亲眼所见震惊当场。原来,东方武力远远超过西方。还说什么“汉朝与罗马”,根本就是“汉朝干罗马”。这要是打仗之前汉军来一波箭雨,怕是龟甲阵要变成“豪猪阵”了。
霍文渊指着那面破盾,声音平静却如重锤:“统帅请看,此即我方才所言‘盾墙之外’之利器!匈奴之弓,辅以精钢箭镞,百步之外,破盾穿甲!贵军之盾虽坚,然非不可破……需知,盾愈坚,则破盾之器愈利!霍某以为,罗马军团步兵使用……这个……斯库姆大盾,就是因为周边的部族和小王国还没有发展出彪悍的弓弩,这才使得罗马步兵横行天下。”
他走到那面被射穿的盾牌前,仔细查看:“此盾结构,尚有可改进之处。霍某有一法,可造‘塞门刀车’之巨盾,盾面嵌利刃,以车承载,推进时如移动刀山。可以拆卸。拆下来,可以在盾下安装木轮或设支架用以防御。亦可改良此步兵盾,加厚关键部位,调整弧度,使其更利卸力。”
最后,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小卢西乌斯:“至于弩械,大可简化。罗马人稍长使用扭力,却不擅长使用拉力。弩机,完全可以摒弃此等繁复机括,仿我大汉蹶张弩。以腰腿之力开强弩,结构简单,威力巨大,维护亦易。弓则按我之法,以紫杉或橄榄木为胎,配以牛角筋腱,制成‘强弓’,某等多称其为‘黄弓’。射程威力,必不逊于匈奴之弓。”
小卢西乌斯看着那面被匈奴弓箭洞穿的斯库塔姆盾牌,又看向霍文渊那张充满东方智慧与自信的脸庞,心中那因骑兵缺陷而产生的阴霾,彻底被一种强烈的兴奋和期待所取代。
霍文渊带来的,不仅是犀利的批判,更是通往更强之路的钥匙!罗马的钢铁洪流,将在东方智慧的淬炼下,变得更加无坚不摧。
“维特里乌斯!”小卢西乌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召集所有匠作营的大匠,霍顾问之言,字字珠玑,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改良的盾牌、简化的强弩和新的‘黄弓’!罗马的利刃,需要更锋利的锋芒!”
“如你所愿,我的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