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血色极淡,仿佛一滴墨洇入清水,初看时几不可察,但只要视线落定,就再也无法移开。
它不像旁边那株新苗般昂扬,而是带着一种顽固而阴沉的生命力,仿佛不是从土壤中生长,而是从大地深处的古老伤口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林宇的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又缓缓舒张开来。
他没有上前触碰,只是静静地看着。
千年业血,七世原罪,他以为花落之后便已尘埃落定,化作护佑众生的灵雨,消散于天地。
却没想到,这沉淀下来的最后一粒“渣滓”,竟不愿就此湮灭,而是选择以这种方式,重新宣告它的存在。
它没有恶意,没有杀气,只是一种纯粹的、不甘的执念。
就像那位囚父驱兄的闽越公主,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快乐;也像那位逆天改命的南宋医师,在瘟疫中哀嚎时,心中仍存着一丝救妻的偏执。
林宇轻轻叹了口气。
渡己,渡人,原来渡的从来不是罪孽,而是执念。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他转身走向破庙。
庙门前,供奉绿芽的简陋石台上,那朵被精心风干的黄色小花,不知何时已被移到了正中央。
花下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粗纸,展开,上面是炭笔写下的一行字,笔迹稚嫩,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师,轮到我来记了。”
是赵十三的字。
林宇心中一动,抬眼望向门框。
那个昨夜无人值守的“作业袋”已经重新被挂好,袋口被细心地拉紧,里面鼓鼓囊囊的。
他伸手进去,摸出了三张新的纸。
第一张纸角有些湿,似乎被露水打过,上面记着:“王五昨晚帮李婆婆背柴,天黑路滑摔伤了腿,半夜疼得直哼哼。”
第二张纸很小,像是从某本书册上撕下来的边角,字迹潦草:“韩四把官家发的最后一瓶伤药,偷偷塞给了王五。”
而第三张,纸质最好,笔迹清秀,带着一丝熟悉的、压抑不住的锋利。
是青奴。
纸上只有一句话:“我曾奉命窥探此地异动,以‘观罪使’学徒之名。今愿自述其罪。”
林宇的指尖在那“罪”字上轻轻抚过,千年以来,这个字如同烙印,灼烧着他每一世的灵魂。
但此刻,当他触摸到青奴写下的这个字时,心中却一片空明。
袖中那股沉寂下去的业血,最后一丝躁动的余温也彻底消失了。
它完成了最后的共鸣,将记录罪孽的权柄,交给了敢于书写罪孽的人。
“林先生。”
谢云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眼圈微黑,神情却异常亢奋,手中捧着那块由墙灰和木炭构成的简陋大表。
“昨夜,共感阵自行激活了。”他压低声音,指着大表上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您看,这些由墙灰构成的‘回响脉’,本该是将此地的‘功过’记录扩散出去,形成威慑。但昨夜,它们……逆向流动了。”
林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极细的、仿佛蛛丝般的灰色痕迹,从大表边缘蜿蜒而入,最终汇入了中央那支作为阵眼的炭笔残基之中,形成了一条微弱却稳定、仿佛活物般呼吸的“承续线”。
谢云归凝视着那条线,良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是我们在这里制定规则,维持秩序……现在看来,我错了。不是我们在维持规则……是规则,在选择自己的继承人。”
林宇没有回答。
他沉默地从谢云归手中接过那块大表,走到正睁着大眼睛,既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的赵十三面前。
他将那支曾横放一夜、作为阵眼的木笔轻轻抽出,交到了孩子冰凉的小手中。
“从今天起,你替我收作业。”
赵十三的身子猛地一颤,几乎握不住那支笔。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那句“老师,要是我写错了怎么办?”,而是用细若蚊呐的声音,无比认真地说道:“那……那大家会帮我改的。”
白日喧嚣,人心初定。当夜幕再次降临,破庙中只余一盏油灯如豆。
蝶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供台前。
她还是那副青衣老妪的模样,干枯的手指捻着一根白惨惨的骨针,引着一缕由香灰搓成的细线。
她拿起青奴那张自述的纸页,一针一线,将其缝入一本崭新的、由粗麻纸装订而成的册子中。
躲在殿内石柱后的阿箬屏住呼吸,偷偷看着这一幕。
她只觉那骨针穿透纸张的声音,仿佛直接刺入了她的心里。
“我缝过三千罪名,七百敕令。”蝶娘头也不抬,古老的声调在空寂的殿内回响,“第一本缝的是‘不服从’,最后一本缝的是‘不敢悔’……如今缝这一本,叫‘能回头’。”
阿箬心脏怦怦直跳,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从柱后走了出来,小声问:“那你……到底是谁?”
蝶娘终于抬起眼,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宛如古井。
她的目光落在阿箬身上,却又像穿透了她,看向了她身后无数个模糊的影子。
“我是被你们写回来的。”她缓缓说道,“被每一个想说,却没敢说的人。”
第二天下午,营地里骤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两个半大少年为了争夺了望哨的位置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脸涨得通红,怒吼道:“你爹当年签过闭仓令,饿死了多少人!你不配站到高岗上!”
这一声吼,像点燃了火药桶。
人群瞬间被引爆,昔日的怨恨与猜忌再次浮上众人心头,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赵十三抱着他那本“作业本”,竟独自一人爬上了庙前的高高石台。
他小脸煞白,双腿发抖,却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本子大声念道:
“上月十三,柳无咎替我值夜,因为我娘咳血了一晚上,他说让我歇歇。”他念的,正是那个被指责的少年的父亲。
“本月五,韩四把药让给了王五,因为我偷听到他对着他娘的牌位哭,说‘娘,我不能眼看着邻居就这么没了’……”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念着。
那些被记录下来的、微不足道的善意,在这一刻汇聚成洪流,冲刷着每个人的耳朵。
争吵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沉默了。
赵十三的声音依旧在发抖,却带上了哭腔:“我爹,我娘,都教过我,谁给过一碗米,谁递过一件衣,都要记着!现在……现在轮到我记你们了!谁想争,谁想打,先把你们做过的好事坏事,都写下来交给我!”
人群缓缓散去,那个挑起事端的少年涨红了脸,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夜里,有人悄悄往作业袋里塞进了一张新纸条:“我错了。明天起,我替柳大郎值双岗。”
当夜,月凉如水。
林宇独坐在庙外石阶上,看着远处山影。
一道瘦削的身影悄然归来,正是青奴。
她肩头那只总是阖着双眼的灵蝶已经不见了,怀中却多了一卷用蝶纹旧布包裹的空白册子。
“外面的人说,这破庙里闹鬼,写的都是鬼字,结的都是鬼盟。”她走到林宇身前,低声说道。
月光下,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我走了一圈,看见的,却是人终于敢抬头说话了。”
她将那卷册子轻轻放在供台边,与赵十三的“作业本”并列。
“这一本,我想从‘我怕’开始写。”
林宇看着她,缓缓点头,未发一言。
他站起身,走到庙门前,从袖中取出那粒已经彻底冷却、温润如玉的透明晶石。
他没有将其毁去,也没有丢弃,而是找到门框上一处老旧的木榫卯口,将那粒承载着七世原罪的晶石,轻轻地、稳稳地嵌入其中。
就在晶石与古庙合为一体的瞬间,一股微不可察的光晕从晶石中溢出,沿着木纹蔓延开来。
整座破庙的地基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极其轻微地、沉稳地向下一震。
也就在这一刹那,远在百里之外、早已被世人遗忘的一座深山石龛之中,一只通体由青铜铸造、龛壁上刻满了森严律令的古老铜铃,在绝无一丝风吹过的死寂里,突然“叮”的一声,发出了它千年来的第一次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