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阴冷,吹过破庙的断壁残垣,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应和那未散尽的钟鸣。
林宇站在廊下,身影被昏暗的月色拉得细长。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香炉旁,韩四蜷缩在那里,像一块被岁月风干的顽石。
他那双曾经握了三十年屠刀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那三十七块光滑的无字骨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阿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像一缕夜雾。
她手中托着一盏粗糙的残陶油灯,走到韩四身边,轻轻蹲下,将那盏灯塞进他冰冷僵硬的掌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韩四周身的死寂:“你背了他们三十年,该歇一歇了……这灯,我替你点上。”
韩四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挤出三个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我……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林宇的声音沉稳地传来。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手中捧着一撮灰烬——正是昨夜焚烧那本名册后留下的。
他将那撮灰烬缓缓撒入陶盏的灯油中,黑色的灰烬在浑浊的油中漾开,像是晕染的水墨。
“灯油里,有他们的骨灰。你点的不是光,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韩四的身体再次剧颤,他低头看着掌心那盏混入了骨灰的油灯,那不再是一盏普通的灯,而是三十七条沉甸甸的性命,是他永远无法卸下的枷锁,也是此刻……唯一可能通向救赎的微光。
这一夜,韩四没有合眼。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抱着那个沉重的骨篓,独自一人离开了破庙,脚步踉跄地向后山深渊走去。
他要将这一切彻底埋葬,连同他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雾气弥漫在山间,溪水潺潺,一座简陋的木桥横跨其上。
桥中央,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桑木拐杖,静静地立在浓雾里,正是老桑。
他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见韩四走来,没有质问,也没有阻拦,只是默默地伸出另一只手,递上一只样式古朴的残陶灯盏。
韩四的脚步顿住了,他认得这灯盏,正是当年“噤声调”在祭夜时,用来点燃引魂灯的器物。
老桑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声音苍老而平静:“我们不赦免你的罪,也不拦着你去死。但你若敢点燃它,这破庙里,就为你多留一盏长明灯。”
“扑通”一声,韩四双膝跪地,跪在了湿冷的桥头。
他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从骨篓里捻起一枚骨牌,用指甲刮下一点骨粉,混入灯油,然后,他从怀中掏出火石,笨拙地点燃了灯芯。
一簇微弱的火苗“噗”地一下跳动起来,光芒不大,却奇异地驱散了周遭的些许寒雾。
火光映照在陶盏内壁,竟慢慢勾勒出一张模糊不清的女子脸庞。
韩四瞳孔骤缩,他记得这张脸。
那是他行刑的最后一夜,所有囚犯都在哭喊咒骂,唯有这个女子,自始至终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没有恐惧,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利刃都更深地刻在了他的骨髓里。
山风吹过,桑榆的身影出现在桥的另一头。
她本是来阻止韩四这个“刽子手”玷污这片安宁之地的,可她的目光越过韩四,看到了庙门口的阿箬。
那个善良的女孩,正用稻草编结出三十七个形态各异的小人,并在每个草人的头顶,都用萤火虫做成的小灯笼悬起一盏微光。
桑榆猛然间明白了。
这些年来,她夜夜在布上缝下死者的名字,是为了让逝者“被记得”,那是一种向外的、对亡魂的交代。
而韩四此刻点燃的这盏灯,却是向内的,是为了让生者“能回头”,是给一个活着的罪人一个忏悔的出口。
记得与回头,同样重要。
她快步走上前,从自己盘起的发髻中拔出最后一根用以固定的铜针,在那盏摇曳的灯盏底座上,一笔一划,用力刻下了两个字——韩四。
“你不是刽子手,”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温度,“你是最后一个,还记得他们生命重量的人。”
当韩四捧着那盏刻着自己名字的灯回到破庙前时,林宇已经召集了所有幸存者。
“从今日起,庙前设立‘守夜人’之位。”林宇的声音传遍每个人的耳朵,“不设门槛,不论过往,只问是否愿意为这些无名的亡者,持灯一宿。”
人群中一阵骚动。
裴琰眉头紧锁,正欲开口反对,让一个刽子手来当守夜人,何其荒谬。
可他话未出口,就看到一旁的赵十三,那个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的汉子,默默地抓起一把炭笔灰,毫不犹豫地涂抹在自己脸上,将自己扮成一个没有面目的魂影,然后一步步走到韩四面前,对着那盏灯,庄重地跪了下去。
这个动作,像一记重锤,砸在了裴琰心上。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下达了处决命令的城主。
他低头,从怀中摸出那块碎裂的父亲命牌,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走上前,将那块碎片轻轻放在了韩四的灯盏旁。
“我爹判了他们死罪,我没资格替他点灯。”裴琰的声音有些干涩,“但今晚,我替我自己,守一炷香。”
他的话音落下,仿佛一个开关被启动。
人群中,一个又一个的人走上前来,他们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从韩四的灯盏中引火,点燃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灯。
不多时,三十七盏灯火次第亮起,在初现的晨光与未散的夜色交织中,竟在庙前的雪地上,投出了一条笔直的、通往后山深林的光路。
夜风在这一刻骤然静止。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韩四独自坐在三十七盏灯火构成的光阵中央,他佝偻的背脊,第一次显得不那么沉重。
他忽然张开嘴,从干裂的唇间,哼起了一支不成调的、古老而荒凉的曲子。
曲调断断续续,却让不远处的柳无咎浑身一僵。
他循着声音走来,那双盲了的眼中,竟沁出泪水:“这不是杀人的歌……这是……这是旧命门行刑队出任务前,唱的号子。是他们唯一能唱的歌。”
歌声在寒风中断续飘荡,像是在呼唤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回应从远处漆黑的山林深处传来——那是一声哨音,极轻,极远,却又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像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暗语。
林宇猛地抬头,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山林。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他们等的不是什么救世的神明,他们等的,只是一个敢于回头的人。
而那一声哨响,便是从紧闭的门缝里,漏出的第一缕回音。
夜风再次穿过灯阵,带起一阵奇异的暖意,仿佛有无数道目光正从黑暗中投来,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林宇知道,这个夜晚尚未结束,真正的叩问,或许才刚刚从那片深林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