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一支极细的金针,刺破窗纸,将熹微的光芒洒进屋内。
林宇推门而出,院子里的空气清冽,带着雨后泥土的芬芳。
他习惯性地望向角落,那个昨夜还堆满“残次品”的摊位,竟已焕然一新。
那些破碎的瓦罐,断裂的木梳,崩口的瓷杯,都被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更奇特的是,每一件残破的器物旁,都多了一小段用炭笔写下的娟秀字迹。
或是一句诗,或是一段独白。
那只豁了口的陶碗旁写着:“它陪我熬过三个无粮的冬日。”那柄断了弦的旧琴旁写着:“它为我送走最后一个亲人。”
赵十三正蹲在摊位尽头,用一截快要燃尽的炭条,在一块碎瓦片上补写着最后一句。
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为亡者立碑。
见到林宇走近,他有些局促地停下笔,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却无法言语的眼睛望着他,然后指了指地上的字,低声道:“我说不出话,但笔能替我说。”
声音沙哑,几乎微不可闻,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力量。
林宇没有追问他为何失声,也没有探究那些器物背后的惨痛过往。
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支精心削磨过的炭条,递了过去。
这支炭条磨去了尖锐的棱角,触感温润,更适合书写。
“下次,”林宇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赵十三耳中,“画它想醒来的样子。”
赵十三猛地一震,握着新炭条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低头看看那些记录着伤痛的字句,又看看林宇平静的眼神,眸中忽然亮起一簇微光。
记录过去是铭记,而描绘未来,则是希望。
柳无咎不知何时也起了身,他看着这番景象,抚须笑道:“既然大家都有故事,不如将这市集延续下去,办个‘七日修补会’如何?每日由一人主讲,说说自己这件残物背后的故事,也让林师傅看看,如何对症下药。”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响应。
裴琰第一个站了出来,拍着胸脯请缨,要做第二日的主讲人。
他要讲的,便是那柄他从不离身的断柄匕首。
可真到了准备的时候,这个在沙场上杀伐果断的汉子却犯了难。
他坐在桌前,反复摩挲着匕首冰冷的断茬,手中握着竹片和刻刀,却迟迟无法落下。
竹片上空空如也,一如他此刻混乱的内心。
那些血与火的记忆,那些深埋心底的恨与痛,一旦刻下,就仿佛要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林宇端着一碗热茶路过,见他眉头紧锁,只在他身边站定,轻声问了一句:“你怕讲出来,就不够硬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裴琰心上。
他浑身一震,抬起通红的眼,死死盯着林宇,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是啊,他一直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用仇恨支撑自己,他怕一旦将那份柔软与痛苦示于人前,自己便会彻底垮掉。
林宇放下茶碗,转身离去,不再多言。
许久,屋内传来刻刀划过竹片的“沙沙”声。
那晚,在摇曳的烛火下,裴琰举着那片竹简,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将自己的故事一字一句念了出来:“我爹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别报仇’,可我还是想杀光他们。”话音落下,这个铁打的汉子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多年的泪水终于决堤。
那一夜,无人嘲笑他的软弱,只有默默递过来的酒囊和拍在他肩上温暖的手掌。
修补会的气氛日渐热烈,曾为官吏的谢云归却觉得有些散漫。
他试图为“修补会”制定一套流程规范,甚至设计了一本登记簿,要为每件物品的“破损等级”、“材质归类”、“修复难度”进行登记编码。
陈九娘见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着拦下他:“谢先生,你这规矩条条框框,像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勒得人喘不过气。东西坏了就是坏了,哪来那么多道道?”
谢云归不服,涨红了脸,坚持认为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拿着登记簿,挨个询问,硬是要给柳无咎那只耳聋多年的老陶埙定一个“缺陷代码”。
柳无咎呵呵一笑,也不与他争辩。
他当众捧出那只布满细小裂纹的陶埙,凑到唇边,吹奏起来。
埙声响起,不成曲调,甚至有些跑音,嘶哑得如同一个老人的哭泣。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那不成调的声音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温柔。
一曲毕,柳无咎放下陶埙,看着怔住的谢云归,缓缓说道:“它听不见,但我能。”
那一刻,谢云归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登记簿上那些冰冷的“缺陷代码”、“破损等级”,在这一声嘶哑如哭的埙声面前,显得无比荒唐可笑。
他默默收起了册子,再不提规矩二字。
第三日,轮到了林宇。
他没有长篇大论,而是亲自示范,修复那只赵十三写下过故事的陶碗。
碗身上的裂纹如同蛛网般密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众人以为他会用上好的胶泥,他却取来清晨的第一捧晨露,调和了一撮路边随处可见的草木灰。
他不用工具,只用指腹蘸着灰泥,沿着裂纹,一点点地、温柔地涂抹。
“裂不是错,”他边抹边讲,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真切,“是它替你扛过那一摔。我们修补,不是要抹去它的过去,而是要让它的过去,成为它独一无二的勋章。”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那灰黑的泥浆渗入缝隙之后,竟在陶碗粗糙的表面上,泛出一条条淡淡的金色丝线,仿佛是大地深处的金脉,沿着伤痕蔓延生长。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旁观的赵十三突然冲上前,他拿起那支新炭笔,竟顺着碗身上新生的金线,行云流水般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金线成了蝶翼的脉络,炭笔的黑色线条则赋予了它生命。
柳无咎看得出神,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蝶形纹样,口中不由自主地轻声哼唱起来:“它梦见自己飞过废墟。”
歌声落时,众人再看那碗,碗底的裂纹在金线与蝶翼的映衬下,仿佛真的舒展成了一对即将振翅的羽翼,美得令人心悸。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歇之后,空气格外清新。
裴琰独自守在摊前,擦拭着那柄对他意义非凡的断匕。
忽然,他察觉到一丝异样,那匕首的金属断茬处,竟透出微微的温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内部苏醒。
他心中一动,循着那股微弱的热源,翻查起自己从家中带来的旧木箱。
在箱底一堆破旧衣物之下,他摸到了一块坚硬冰冷的物件。
取出来一看,竟是半块被熏得焦黑的命牌。
他用力擦去上面的污迹,瞳孔骤然收缩——命牌上,赫然刻着几个残缺的古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正是他父亲生前佩戴的那枚“监察使印”!
这印牌为何会发热?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正惊疑不定,眼角余光瞥见驿站外远处的山岗上,立着一道模糊的黑影。
那身影在夜色中凝望着驿站的方向,站了良久,终是弯下腰,将手中一个同样残破的罗盘,缓缓沉入了泥土之中,随即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这一切,都被站在屋檐下的林宇尽收眼底。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望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有些伤,不是用来愈合的,是用来认亲的。”
驿站内,烛火通明,众人或低声交谈,或酣然入睡,无人察觉这暗夜中的风起云涌。
林宇收回目光,转身走回自己房中。
他点亮油灯,将那只修复好的蝶纹碗放在桌案正中,灯火下,金色的裂纹与蝶翼的墨痕交相辉映,仿佛蕴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规律。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要将这修复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材料的微妙变化,都记录下来。
因为他隐约感觉到,这修复器物的原理,或许与修复这个破碎的世界,息息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