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雾如纱,庭院里已响起细碎而规律的摩擦声。
那是赵十三在扫地,他总是醒得最早,仿佛要将黑夜的残余连同尘土一并扫出这个小小的庇护所。
一个瘦弱的身影怯生生地从门口探进来,是个新来的孩子,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和对未知的恐惧。
他比院里其他的孩子更小,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膳房分发的早饭。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庭院一角,刚准备蹲下,一道黑影却猛地向他扑来!
“啪!”一声脆响。
赵十三疯了一样,将那孩子狠狠推倒在地,陶碗脱手飞出,在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米粒混着汤水泼洒一地,新来的孩子吓得呆住了,连哭都忘了。
院里其他孩子骚动起来,有人想上前拉开赵十三,却被他眼中汹涌的、近乎野兽般的恨意逼退。
林宇一直站在廊下,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制止。
他的目光越过赵十三暴怒的背影,落在了那滩狼藉上。
他缓缓蹲下身,捻起几粒沾着泥水的饭粒。
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米饭中,混杂着一些极细微的、灰黑色的颗粒。
是灰。骨灰。
林宇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
这种掺了死人骨灰的饭,是“断命饭”,是那些刽子手为了彻底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和尊严而设下的最恶毒的诅咒。
赵十三被剜去舌头前,吃下的最后一餐,就是这个。
赵十三的身体还在剧烈颤抖,他死死瞪着那个被吓傻的孩子,双手在身前疯狂而笨拙地比划着。
他的动作急切又混乱,但林宇看懂了。
“他娘……分过……我的那份。”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将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劈开了。
原来不是相似的遭遇,而是同一个施害者。
那个将骨灰拌进饭里的女人,不仅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也是当年将赵十三推入深渊的帮凶之一。
庭院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新来的孩子终于反应过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他想解释,却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咽。
楚婉君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安抚那个哭泣的孩子,也没有对赵十三说出“放下吧”之类苍白无力的话。
她只是走到一面空墙前,拿出了一张被细心保存的炭画,将它贴了上去。
画上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中,一本医书的轮廓若隐若现。
“这是我烧掉的第一本医书,”楚婉君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上面有我亲手篡改过的生死簿痕迹。我曾以为自己是神,可以决定谁生谁死,结果却烧掉了自己的过去。”
她伸出手指,点在画中那吞噬一切的火焰上,目光却看向赵十三:“我不求你原谅任何人,更不求你原谅我曾经的自负。我只求你,别用别人的罪,点燃你自己的这把火,把自己也烧成灰烬。”
赵十三僵住了。
他那双总是躲闪着一切善意的眼睛,第一次,没有立刻从楚婉君的脸上移开。
僵持间,一阵清越的琴音打破了沉寂。
玄音抱着琴,不知何时已坐在了石凳上。
“审判和原谅,都太沉重了。”她拨动琴弦,声音如流水般安抚着众人紧绷的神经,“不如,我们来听一听。用‘声音拓印法’,听一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为了找出谁对谁错,只是为了听见,我们当时各自的恐惧。”
她看向赵十三:“你来做,用你的手,把那天膳房里发生的一切,重新做一遍。”又看向那个新来的孩子,“你来听。”
赵十三犹豫了片刻,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双手开始在空中移动。
玄音的指尖随之在琴弦上起舞。
琴音模拟出嘈杂的脚步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风吹过门缝的呜咽声。
赵十三的手势从慌乱变得麻木,他模拟着被人抓住,被人强行按住,被人撬开嘴……琴音也随之变得尖锐、急促,仿佛能听见骨骼的挣扎和心跳的擂鼓。
忽然,琴弦奏出一段独特而沉重的脚步声,不快,但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上,带着一种冷漠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就在这时,那个新来的孩子猛地捂住耳朵,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别弹了!那是我妈!是我妈走路的声音!”
所有的伪装和隔阂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真相以最残忍的方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林宇终于站了起来,他走到墙边,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用食指的指甲在左手拇指指腹上用力一划,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他用这滴血,在楚婉君那张炭画的旁边,写下了两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欠我的我没忘。”
“我欠你的你也别装。”
众人哗然。这两句话,没有半分温情,只有赤裸裸的对峙和清算。
裴琰却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这才是真话。”
一片死寂中,苏砚默默地走上前,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地捡拾地上的陶碗碎片。
他没有试图将它们拼回原样,而是用一种特殊的黏土,将最大的几块裂片重新粘合。
他没有掩盖裂痕,反而顺着裂缝的走势,将其打磨成一道弯弯的、如同新月的弧线。
他将这只“重生”的碗递到那个新来的孩子面前,声音温和却坚定:“以后盛饭前,先看一眼这个。记住它为何而碎,也记住,它还能盛饭。”
夜深了,孩子们都已入睡,但今天的风波显然在他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赵十三悄无声息地来到那个新来孩子的铺位前。
对方立刻惊醒,身体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成一团,准备逃跑。
赵十三没有靠近,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块饼,上面用刀刻着一个模糊的“记”字,正是白天苏砚分发给大家的。
他对着那个孩子,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打着手势。
“我不吃……你娘给的饭。”
“但我吃……你现在的饼。”
孩子怔住了,他看着那块饼,又看看赵十三。
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块饼。
林宇躲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感觉到胸口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原来,真正的自由和命运,不是学会宽恕,而是从有勇气对这个世界说出“我还没准备好原谅”开始的。
他转身准备离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院子的角落。
白日里的狼藉早已被清理干净,甚至比平时还要整洁。
不仅仅是那个被打碎的碗,好像……连平时孩子们不小心磕碰出缺口的杯子、盘子,那些带着瑕疵的旧物,都消失不见了。
整个庭院,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却又让人心头发冷的井然有序。
仿佛在一场剧烈的风暴过后,一种全新的、无声的规则,正在这些幸存的孩子们中间悄然建立,脆弱而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