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贞被槐叶扫得打了个喷嚏,药篓里的陶罐又撞出一阵叮当声。他慌忙按住篓口,指缝里漏出几缕当归的药香,倒像是要把那点湿意都裹进药草里:“谁哭了?是晨露溅着眼了。” 说着却抬手抹了把脸,袖口蹭过耳根的疤痕时,力道重得像是要把那点笨拙的过往按进皮肉里。
林小婉瞅着他发红的耳根直笑,指尖捏着那锭银子在布包里轻轻转了个圈,银角硌得掌心微微发疼。她忽然想起去年张思贞为了采悬崖上的灵芝摔了腿,师父也是这样偷偷往他药汤里加当归,嘴上却骂他毛躁:“你当师父没看见?上次你偷偷把自己的月钱塞给陈老伯抓药,回来啃了三天干饼子,当谁是瞎子呢。”
张思贞的脸腾地红了,脚边的石板缝里钻出株蒲公英,被他慌乱间踩了一脚。他闷头往巷口走,青布衫下摆扫过林小婉的布鞋,带起的风里混着药篓里飘出的云雾草清香 —— 那是李郎中要的药材,师父说此草性灵,需得心怀澄澈者携带才不会失了药效。
“等等我!” 林小婉追上去时,鬓边的银流苏扫过张思贞的胳膊,他猛地顿住脚,却见她从布包里摸出颗蜜饯,是上次下山时他用攒了半月的碎银买的:“含着,免得等会儿见了陈老伯,眼眶红得像被紫苏汁染过。”
林小婉弯腰去够竹筐里的薄荷,发间的银流苏垂落,扫过张思贞手背。她指尖捏起片最鲜嫩的叶子,忽然往他鼻尖凑了凑:“你闻,薄荷是清苦里带着凉劲,紫苏才有股子温厚的辛香,我早就分得出了。”
张思贞被那股凉意激得缩了缩脖子,却看见她指尖还沾着片碎叶 —— 竟是片紫苏。他没点破,只伸手替她拈掉:“知道你如今是辨药能手了,上次山涧边那丛绞股蓝,要不是你拦着,我差点当成何首乌挖了。”
老汉用草绳将薄荷捆成紧实的一小束,绳结处还特意留出段翠绿的草茎:“苏大夫教出来的徒弟就是不一样,当年她给我家老婆子治咳疾,就用这紫苏配生姜,三剂药下去就见好。” 他掂了掂秤砣,又往秤盘里添了片薄荷,“多给你们些,李郎中配清凉散正用得上。”
张思贞把偷偷放进去的紫苏往薄荷底下塞了塞,耳根却红得像被日头晒透的山楂。他想起去年炮制紫苏时,自己嫌麻烦少晒了半个时辰,被师父罚着在药田旁站了一下午,是林小婉偷偷递来块薄荷糖,说这草性凉,能消躁气。
林小婉接过捆好的药草,指尖触到草绳上的潮气,忽然想起师父说过,薄荷要趁晨露未干时采,紫苏却得等日头升到三竿,让露水收尽了才好。她低头看了眼张思贞悄悄塞进竹筐的那片紫苏,叶片边缘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 想来是他今早采云雾草时,特意在溪边洗过的。
“老伯,您这紫苏怎么卖?” 林小婉忽然指着竹筐角落里的一小堆紫苏问。老汉直起身捶了捶腰:“这是自家后院种的,不值钱,你们要就拿去,苏大夫上次还教我用紫苏叶腌菜呢,说能开胃。”
张思贞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就是看看。” 却见林小婉已经拿起两片紫苏,叠在薄荷束上:“师父说李郎中要商量的方子是治暑湿的,加片紫苏能中和薄荷的凉性。” 她转头冲张思贞眨眨眼,鬓边的银流苏晃出细碎的光,“师兄不是说,炮制草药要懂变通么?”
老汉看得直笑,往他们布包里又塞了把紫苏籽:“明年开春撒在药圃里,能长出一片来。” 阳光落在竹筐里的药草上,薄荷的嫩绿与紫苏的紫红外缘相衬,像极了药圃里那两块相邻的菜畦,年年春天都冒出新绿,又在秋风里结出饱满的籽实。
张思贞付了钱,接过布包时指尖碰到林小婉的手,两人都像被薄荷的凉气激了下,慌忙缩回手。老汉望着他们并肩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苏大夫刚收徒那年,这两个半大的孩子总蹲在药摊前,一个盯着薄荷发呆,一个拿着紫苏叶翻来覆去地看,如今倒真成了能辨药性的小郎中了。
巷口的风卷着桂花糕的甜香飘过来,张思贞忽然停住脚:“方才那紫苏籽,回头咱们种在师父窗台下吧,她说过紫苏喜阳,开春就能发芽。” 林小婉把药草往怀里紧了紧,薄荷的清凉混着紫苏的温香漫开来:“再种几株薄荷,等夏天师父看诊热了,摘片叶子泡在茶里正好。”
青石板被阳光晒得发烫,林小婉踩着张思贞的影子往前走,布鞋碾过方才紫苏叶滴落的水痕,晕开更浅的印子。她忽然想起刚学认药时,总爱踩在师父的影子里听讲解,如今自己的影子已能与师兄的交叠在一处,倒像是那些年的光阴,都顺着影子的纹路长在了一起。
药篓里的陶罐又撞出轻响,这次张思贞听得真切,是装着陈老伯外敷药膏的瓦罐。他放缓脚步,腾出一只手护住篓口,指尖触到陶罐上温热的药油 —— 是今早师父特意用芝麻油调的,说陈老伯的老寒腿怕凉,得用热油才好化开膏药里的当归。
“师兄你看,” 林小婉忽然停在布庄门口,指着晾晒的靛蓝布料,“这颜色倒像极了山涧边的溪石,上次我们采云雾草时,你说那石头上长的青苔能治脚气。” 张思贞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却看见布料下摆沾着的草木灰,忽然想起去年林小婉染了风寒,师父就是用这种布给她做的夹袄,针脚里还缝进了晒干的艾叶。
腰间的布包随着脚步轻轻拍打髋骨,那锭银子的棱角硌得林小婉忽然想起件事。她拽住张思贞的衣袖往巷尾拐:“陈老伯家的药送完,咱们去趟杂货铺吧,师父的铜杵上周捣药时裂了道缝,我看她总用布裹着怕伤手。”
张思贞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里面是这个月师父给的月钱,原想攒着给师父买块新砚台。他望着林小婉发亮的眼睛,忽然把钱袋往她手里一塞:“你挑吧,你比我懂这些。” 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碾药、捆扎药草磨出来的,倒比他这双常握药锄的手更显细密。
巷尾的杂货铺飘出桐油的气味,林小婉踮脚从货架最高层取下柄新铜杵,铜色发亮的杵头映出她的影子,像极了药碾子里那个总被她认成薄荷的紫苏倒影。张思贞正低头数钱,忽然听见她低呼一声,转头见她正对着面铜镜比划鬓边的银流苏,镜中映出两人挨得极近的影子,像被阳光熔在了一起。
“傻样,” 他把铜杵往布包里一裹,撞在那锭银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再不走陈老伯该等急了,他孙女昨天还托人来说,爷爷的腰痛又犯了,就盼着咱们的膏药呢。”
林小婉把铜镜放回货架,转身时撞在张思贞背上,药篓里的云雾草清香漫过来。她望着师兄肩上被药篓勒出的红痕,忽然想起刚入门时,他总抢着背最重的药篓,说自己是师兄该多担待。阳光穿过巷口的牌坊,在两人身前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药筛里晃动的那些细碎药末,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温暖的形状。
“走了,” 她扯了扯张思贞的衣袖,青布衫上还沾着昨日晒药时蹭的陈皮粉末,“再磨蹭陈老伯该等急了,他那贴治腰痛的膏药,得趁午时阳气最盛时敷才管用。”
苏瑶伸手将砚台里的墨锭轻轻提起,墨尖滴落的水珠砸在宣纸上,晕开一圈浅灰的涟漪。她望着那圈水渍发怔,恍惚间竟看成了张思贞初学写药名时,总把 “黄芪” 写成 “黄岐” 的稚拙笔迹。
窗台上的薄荷被风推得晃了晃,叶片扫过旁边那盆刚栽下的天麻 —— 是今早林小婉特意从后山挖来的,说这味药最补元气,适合师父常年熬夜看诊。泥土的腥气混着薄荷的清冽漫过来,倒比案头那炉沉香更让人安心。
她转身去收拾药柜,最底层的抽屉里还压着张思贞刚入门时的罚抄 —— 整整三十遍《本草经》,纸页边缘卷着毛边,墨字里还能看出他握笔时用力过猛的顿挫。旁边放着个裂了口的药碾子,正是当年他杵得震天响的那只,后来被她换了新的,旧物却没舍得丢。
檐外的燕子又落回巢里,叽叽喳喳的叫声漏进窗来。苏瑶往药臼里丢了几粒柏子仁,捣药的铜杵落下时,发出笃笃轻响,倒像是在应和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张思贞和林小婉的说话声。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医案到三更,窗纸上曾映过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想来是这两个孩子怕她着凉,偷偷在窗缝糊了层新纸。
铜杵捣出的柏子仁碎末飘起细白的粉末,落在她鬓角的银丝上。苏瑶望着药臼里渐渐成泥的果仁,忽然笑了 —— 当年那个连药碾子都握不稳的少年,如今已能精准拿捏每味药的炮制火候;那个总把紫苏认成薄荷的丫头,也能在晨露里辨出天麻的踪迹。
炭炉里的火苗舔着新添的木炭,将药炉上炖着的药汤催出汩汩气泡。苏瑶掀开陶壶盖子,一股混合着麦冬与玉竹的清甜药香漫开来,这是她特意为陈老伯熬的润肺汤,原本该自己送去,却终究是想给两个孩子多些历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