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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当归的靴底刚踏出门槛时,坚硬的触感便从脚底传来。

不再是城主府光滑的青石板,而是带着粗粝质感的土地,一阵干燥的风裹挟着泥土与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当少年完全跨出那扇门时,天地间骤然变得安静,眼前的混沌如薄雾般散去,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无边无际、一眼甚至几眼都望不到头的荒原在眼前延展,枯黄的野草如海浪般起伏,一直蔓延到天际线。

李当归僵在原地,双眼微微睁大。

上一刻还在高墙林立的城主府,转眼竟置身这般苍茫天地。

心神震荡的少年下意识攥紧腰间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确认这不是幻觉,可这一切还是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不得不站在原地,试图让自己适应眼前的景象。

乌苏紧随其后迈出门槛。

当荒原的景象映入眼帘时,她的脚步也猛然顿住。

这里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里像极了北境,同样辽阔无垠,同样寂寥苍凉,陌生是因为唯独少了那刺骨的白雪。

一个没有雪的北境。

女子雪姑的眼眸不自觉地看向身前的少年,这个南方少年的身影在广袤天地间显得格外单薄。

每日除了考虑生存就是考虑死亡的女子如今竟有些思绪万千,这两日的经历对她来说就如同一场梦一般。

从小生活在苦寒之地的她,先是到了那梦寐以求的南方城池,又住在了一个做梦都梦不到的名为百草堂的好地方,温暖如春的房屋,香气四溢的饭菜...如今又跟随着一个本该是敌人的南方少年,来到了这从未来过的荒芜之地。

短短两日间,她就明白了天下之大、天下之广阔,不是只有风雪、族人和无穷无尽的寒冷饥饿,还有很多很多她从未想象过的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她只知道她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跌宕起伏的经历,一切都要从眼前这个少年开始说起,此时处在这种比北境不恐多让的陌生荒芜之地,她却并不害怕,因为有面前的这个少年在身边,她便觉得,一切都没问题。

她正想着这些,眼前的少年忽然转过头来,但并没有看她,而是越过她的肩膀,看向了她身后更远的地方——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南方。

乌苏也下意识的跟随着李当归的目光转头向身后看去,只见天际线上隐约浮现着小如随手抛洒的石块、实则怕是高耸入云的起伏山影。

看了一会儿,李当归的神情便开始凝重起来,又开始环顾四周,目光在荒原上不断逡巡,像是在确认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

乌苏也跟着张望,却只看到一望无际的枯草和偶尔凸起的岩石,完全看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见少年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也没有说话,乌苏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荒原上格外清晰:\"怎么样?能看出我们在哪吗?离北境还有多远?大概多长时间能到达?今天能到么?还是说,至少也要明天才能到?\"

李当归的视线定格在南方的山影上,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大概知道这是哪了。\"

他抬起手,指向南方那些隐约可见的微小山峦,眉头紧锁,解释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些山峦的后面,是一处名为黑水河的地界,那里之前还有我们南方的狸猫军驻守,算是北方最后一处有人烟的地方,但南北战争结束后,他们也早已撤回南方,所以此时的黑水河大概也是荒无人烟,都说望山跑死马,如今连山都快要望不到,那就不是跑死马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我们所处的这个位置,离那边至少也得有...几百里的路程吧。\"

乌苏却眼睛一亮,脸上浮现喜色:\"这么说,我们离北境不远了?太好了!我已经等不及要见到我的族人们了,我还要把我在南方经历的一切讲给我的姐妹,她们一定会——\"

\"等等,\"李当归看着乌苏这期待的样子,伸手示意她先冷静一下,又叹息一声,\"我倒是真希望如你所说那般,可情况远不是你想的那样,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不如。”

乌苏笑容微微收敛,用上了一句跟李当归新学到的南方话:“此话怎讲?”

少年弯腰抓起一把沙土任其从指缝流下,缓缓解释道:\"其实,我之前跟雀翎前往北境的时候来过这里,越过黑水河后,就彻底进入了北方深处,也就是我们所处的这片荒原,这片荒原具体有多大我不清楚,但是我记得,我和雀翎骑着影狩都走了大概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走出了这片荒原,到达那条黑石山脉。”

李当归望向一望无际的北方:“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离北境,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他叹息一声,看向愣在原地的乌苏:“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乌苏心里一紧,照李当归这么说,那可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到的了,她想起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随族人在北境不断迁徙,这一个月更是进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长途迁徙,她深知长途跋涉的艰苦。

想到这些,她下意识的抓紧了李当归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那现在怎么办?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岂不是很难走过去?甚至...要饿死在这里?\"

\"别急。\"李当归轻轻掰开她发白的指尖,\"现在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峨眉姑娘的瞬间移动之术上了,有她带着我们,或许不需要走那么长——\"

\"那她人呢?\"乌苏直接打断,转头望向身后那扇依旧若隐若现的门。

李当归也是一愣,他方才一直在等峨眉出来,可过去这么长时间,这里依旧只有他和乌苏。

\"她不会临阵脱逃了吧?\"乌苏的声音发颤,灰紫色的眼眸里满是惶恐。

李当归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可能,峨眉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他环顾四周,指向一块突出的岩石,\"我们就在那里等她,她应该马上就会出来。\"

两人在岩石旁坐下。

等待期间,李当归也没有闲着,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发现这片荒原上除了枯黄的野草和零星的石块,几乎没有任何显着的地标。

他拾起一块棱角分明的锋利石块,在岩石上刻下一道痕迹,又折了几根枯草编成绳结,挂在岩石突出的棱角上,做完这些,他喃喃自语:\"这样可不够,王焕大哥说要记住门的位置...\"

乌苏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抓起一把沙土:\"要不要堆个标记?\"

李当归苦笑摇头:\"一阵风就没了。\"

他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影,\"唯一的参照物只有那里,可等我们回来时,依旧要在这片地方仔细寻找一番才能找到这扇门,想必会浪费不少时间。\"

话未说完,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此时更让他们担心的是,那道若隐若现的门依然孤零零地立着,不见任何人走出。

又等了一会儿,依旧如此。

李当归也不由得也有些紧张起来,峨眉难道真的临时改变了想法?也不是没有可能,要真是那样,他们二人岂不是要被抛弃在这荒原之中自生自灭?这算怎么回事?

乌苏看出了李当归的情绪变化,心里比他还要害怕,终于等不下去,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再想想别的办法,至少准备充分再来,硬走过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李当归的拳头握了又松,想要反对,可乌苏的话也有道理,他此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少年来到那扇门前,开始走来走去,犹豫不决,忽然脚步一停,深吸一口气,朝着门内大喊:“峨眉姑娘!峨眉姑娘!你快出来啊!”

喊声在荒原上回荡。

片刻寂静后,门内的混沌突然翻涌起来,那抹白衣总算翩然而出。

李当归的心里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峨眉来到李当归面前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像是在嘲笑少年那着急的大呼小叫。

李当归见峨眉那略带嫌弃的表情,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尴尬一笑:\"峨眉姑娘,我还以为你真不来了呢...\"

峨眉无奈的摇了摇头,慢悠悠地开口:\"没...出息...\"

峨眉也不知道是跟谁学了这么句话,让李当归有些无地自容。

乌苏好奇地凑上前:\"你刚才在做什么?怎么这么久才来?\"

峨眉手里依旧拎着从百草堂离开时的那个包袱,里面都是为她准备的食物,可不知何时那满满当当的包袱已经变成了个有些空荡的包袱。

这位一点都不知道细水长流的白衣女子没有回答乌苏的问题,只是从瘪下去的包袱里又摸出一张卷饼,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目光越过两人,扫视着这片荒原,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李当归见状,忍不住提醒:\"峨眉姑娘,省着点吃...\"

可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这一次本就是他主动把峨眉请来,要是连饭都不让峨眉吃,显得不近人情,于是心里暗自盘算着,反正他自己的包袱里也有不少口粮,到时候大不了他自己少吃些,给峨眉多吃些就是了。

当务之急,还是赶路。

李当归正色道:\"峨眉姑娘,你一口气能带我们走多远?你之前不是也去过北境么?能带我们离开这片荒原吗?若是不能的话,我们的确得回去从长计议。\"

峨眉将目光收回,三两口吃完卷饼,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可以...\"

\"真的?\"李当归和乌苏异口同声,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峨眉又点了下头,一脸漫不经心,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李当归眉头微微一皱。

他忽然想起之前峨眉带着他和谢春花从城北山上返回时,曾中途停顿了一次,也就是说她的瞬移之术并非没有距离极限。

少年按照峨眉带着他瞬移过的最大距离在心里大致推算了一下,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里离北境最少说也得有七八千里的遥远路程,想要离开这片荒原,根本不是一两次那样的瞬间移动就能做到的。

时间当然不是问题,但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那样巨大的神力消耗会不会对峨眉造成什么负担。

想到这些,李当归神色凝重,再次问道:\"峨眉姑娘,我知道你实力强大,但你若感到勉强,万不可逞强。\"

峨眉歪了歪头,漆黑的长发滑落肩头,眼中满是困惑。

李当归解释道:\"我知你的瞬移之术其实也有极限,若要这般一次次挪移七八千里...你会不会太过劳累?\"

乌苏听懂了李当归的意思,脸色骤变,双手不自觉地比划起来:\"那我们岂不是要一下又一下的在这荒原上闪来闪去?那得闪多少次啊?\"

\"至少七八十次。\"李当归沉声说出了他推算出的答案。

两人分析的头头是道,都忧心忡忡地望向峨眉,却见长发白衣的女子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瞥了他们一眼,语气里满是对他们杞人忧天的不耐烦:\"到底...走不走...\"

李当归一怔,随即失笑。

或许自己只是多虑了,峨眉行事又岂能用常理来判断?

他不再废话,郑重拱手:\"那就有劳峨眉姑娘了。\"

乌苏见状,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直接迫不及待地挽住峨眉的手臂。

李当归则是轻车熟路地扶上峨眉的肩膀。

就在此时,峨眉拎着包袱的那只袖子忽然在空中一抹,那个口粮所剩无几的包袱便凭空消失,仿佛藏进了她的袖子里,可又看不出任何端倪,如同变戏法一般。

李当归瞪大眼睛,心神震惊。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袖里乾坤之术?

李当归还没来得及细想,峨眉忽然抽回被乌苏挽着的手臂,又将少年放在肩膀上的手也移开,转而主动抓住了他们两人的胳膊。

李当归心头一紧。

峨眉这个举动有些反常,从未见过,可她每次发动术法时,都会让人有些猝不及防,所以他此时全神贯注,不敢多想。

这一次的等待比较漫长。

荒野上的风渐渐静止,峨眉的长发却无风自动。

与此同时,李当归感觉到一股浩瀚如海的充沛神力气息从峨眉体内迸发,这让他自己体内的神力气机也不自觉的开始流转起来。

平日里心念一动便能瞬息移动的长发白衣女子此刻却忽然微微屈膝。

这个动作也是前所未见,让李当归浑身紧绷。

下一刻,天地仿佛震颤了一下。

\"砰——\"

震耳欲聋的爆响中,以峨眉足尖为圆心,数百丈内的荒原瞬间龟裂,地动山摇。

李当归甚至没看清她发力的动作,就感到一股恐怖的拉力从胳膊传来,他整个人瞬间被带离地面,大地的轰鸣声与呼啸的狂风混杂在一起,脚下的荒原不断的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乌苏发出一阵高昂又持续不断的尖叫声,炸响在李当归的耳畔,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少年茫然四顾,脚下的大地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滚滚云海,转眼间,他们竟然来到了云端之上!

一旁的乌苏终于停止了尖叫,死死搂住峨眉的腰肢,整张脸都埋在那袭白衣里,浑身抖如筛糠。

南方有一句话说“天大地大,皆可去得”,当初乌苏学习这句南方俗话的时候,嗤之以鼻,觉得南方人就知道说大话,口出狂言,天和地自然都很大,但怎么可能“皆可去得”?

痴人说梦。

可这位从未离开过雪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冰河族女子此刻才终于明白,原来南方人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如今她算是“朝闻道”,等不到夕就要死了。

三人上升的速度逐渐减缓,让强行稳住心神的李当归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似乎不像是御风飞行,更像是一次惊天动地的...纵跃?!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

三人果然开始下坠,云层在眼前急速放大。

乌苏的惨叫比方才更加凄厉。

李当归再也稳不住心神,双腿发软,五脏六腑都仿佛要冲出喉咙。

云海迅速变得清晰,穿过云雾的刹那,苍茫大地又如巨兽般迎面扑来。

可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时,李当归反倒放下心来,他像是准备“坦然赴死”,但其实已经开始调整呼吸,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瞬间着陆。

不出所料,就在离地面百丈,即将触地的刹那,李当归感觉眼前一花,身体一飘。

等视线恢复时,他发现自己已然是稳稳的站在了大地之上,毫发无伤。

忽然踩到地面上的乌苏则双腿一软,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女子雪姑眼神涣散,发丝凌乱,脸色惨白如纸,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三魂丢了两魂,七魄丢了六魄。

李当归见状,强忍眩晕,踉跄着走到她身旁坐下。

还未开口,一只冰凉的手就死死攥住了少年的胳膊,女子雪姑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带着颤音:\"我的头...好晕...\"

少年绝对可以说是感同身受,拍拍她的背,将自己仅有的一点经验传授给她:\"深呼吸,头晕是正常的。\"

乌苏便开始学着李当归的样子坐在地上一起呼吸吐纳了起来,果然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李当归看向一旁不动如山,风轻云淡的峨眉,果然不出预料,白衣女子展颜一笑,还是经典的那句:“好玩...”

“你——”乌苏听到峨眉还说风凉话,眼眶竟是瞬间通红,嘴唇紧咬。

李当归连忙打圆场安慰道:\"她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北境女子哑口无言。

少年则心累不已,无可奈何。

峨眉忽然催促,\"你们...快起来...还有...一次...\"

乌苏如遭雷击,猛地攥紧了李当归的衣袖,不敢起身。

李当归赶紧起身阻拦:\"峨眉姑娘,别急,先看看我们在哪!\"

说罢,他便眯起眼睛开始环顾四周。

一阵刺骨寒风呼啸而过,李当归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喜色。

眼前依旧是一片荒原,却比先前更加萧瑟,寒风阵阵,远处的枯草上甚至隐隐泛起一层白霜,一切都和方才所处的地方截然不同。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离北境已经非常接近。

乌苏也终于注意到环境变化,灰紫色的眼眸渐渐亮起。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

方才那惊天一跃,竟让他们跨越了大半荒原。

李当归对着还坐在地上的女子开口道:“乌苏姑娘,快!准备准备,我们再来一次,照这个速度,下次就该到北境了!”

乌苏也从地上站起,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还是眼神坚定道:“好,那...那就再来!”

这一次,二人做足了准备,一左一右站在峨眉两侧,双手都死死的抱住了峨眉的胳膊。

峨眉也很贴心的等待两人调整好姿势,这才再次微微屈膝。

刹那间,大地再次被踩的崩裂开数百丈。

三人旱地拔葱,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划过天幕,朝着北方的天空疾驰而去,不到一个呼吸,便已经冲入了云层。

——————————

黑石山脉以北十余里的雪原上,一座沉寂已久的北境部落遗址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大大小小的石屋群坐落在皑皑白雪中。

这些建筑虽然简陋,但却坚硬结实,不论是那些被严丝合缝堆叠成墙的巨石,房屋上掩盖紧实的破旧兽皮,还是接缝处填塞着的冻土与苔藓,都处处透露着北境民族吃苦耐劳的品质以及在风雪中求生的智慧。

最令人震撼的是中央巍然矗立的那座祖灵祭坛。

不知由多少巨石垒成,周围环绕着十二根数十丈高的巨大石柱,如利剑般刺向苍穹,顶端悬挂的骨铃仍旧在风中叮当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北境民族千百年来与风雪抗争的坚韧信仰。

今日,这片荒无人烟的部落终于不再荒无,有了人烟。

当休整了四天又行进了整整一天一夜的上千冰河族人看到雪原上出现的建筑时,都停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快,这支顽强的部族里一大半族人都开始放声痛哭,相拥而泣。

他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在这片被风雪掩埋的废墟上,在这片祖灵赐予的庇护所里,冰河族人找回了久违的生机,这不过是漫长迁徙中的一次喘息,但风雪之神的恩赐,终究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此时,风雪渐息。

冰河族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向那座荒废已久的祖灵祭坛聚拢。

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却个个神情肃穆。

没有祭品,没有贡物。

饥肠辘辘的族人们空着双手,却仍要在此刻献上最虔诚的感恩。

大祭司拄着冰杖缓步登阶,佝偻的背脊在登上最后一阶时竟挺直了几分,破旧的祭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缀满骨铃的衣摆扫过积尘的祭坛。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人群。

数千双眼睛紧盯着祭坛顶端那个承载部族千百年回忆的瘦弱身影。

老妪低垂着头,枯白的长发遮住了面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一尊风化的石像,只有紧握冰杖的指节微微发白,透露出内心的波澜。

突然——

\"铿!\"

冰杖重重砸在祭坛中央的石地上,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老祭司猛地抬头,浑浊的双眼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她高举冰杖的动作如同扯起一面战旗,下方族人立刻齐刷刷举起双臂。

\"冰雪之母,聆听吾等!\"

沙哑的吟唱刺破空气,族人们立刻跟着低声应和,古老的祭词在石柱间碰撞回荡。

“寒风之父,赐予庇护!”

大祭司再次高声呐喊,族人的回应声又随之响起。

十二根石柱上的骨铃无风自动,发出空灵的和鸣。

祭坛上的老妪忽然开始踏起了某种古老的步调,冰杖在祭坛上划出深深刻痕。

\"以霜雪与岩石之名,呼唤汝临!\"

\"以血肉与呼吸为誓,敬奉汝灵!\"

族人们的应和声越来越响,渐渐汇成洪流,冻伤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嘶哑的嗓音里带着哭腔。

吟唱过后,便是祈祷。

大祭司将冰杖横举过顶,念出了传承千百年的古老祷词:

\"凛冬之主,雪与寒风的掌控者!我们献上纯净的血与虔诚的心!愿您赐予我们温暖的火、充足的食物,让我们的族人安然到达南方的希望之地!\"

每说一句,下方的应和声就高涨一分。

当提到\"南方的希望之地\"时,人群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呜咽。

冰杖猛地刺向天空,大祭司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的嗓音竟显出几分清越,祭词转向那个神圣的名字:

\"愿您为我们带来救世主,风雪中现世的预言之子,指引迷途的阿尔盖布!\"

这个名字如同火把扔进油海,下方族人的气氛顿时高涨,神情激动。

这句祷词他们已经回应过千百遍,可他们此时依旧是无比的虔诚:

“阿尔盖布!预言之子!”

“阿尔盖布!吾之领袖!”

两天前,雪原上那扇突然关闭的希望之门,带走了冰河族的一位女子雪姑。

所以,这一次大祭司的祷词要比往常多一句,老妪枯瘦的手指攥紧冰杖,再次高声呐喊:

\"愿您护佑迷途之人平安归来!愿您将乌苏带回她的族人身旁!\"

\"乌苏!\"

人群骤然沸腾,开始呼喊起乌苏的名字。

人群前方的女子雪姑们眼眶通红,哭喊出声,她们相互搀扶着,冻裂的手指紧紧交握,年轻些的姑娘们甚至踮起脚尖,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远的地方,看到她们那位远在天边的姐妹。

可她们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天空之上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呼喊声突然变得参差不齐,甚至产生了一阵骚动。

祭坛上的大祭司猛然睁眼,眉头深锁。

她重重一顿冰杖,杖尾在祭坛上撞出清脆回响。

往常这个动作能让最躁动的族人立刻噤声,可今日——

骚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老祭司困惑地眯起眼。

她看到族人们张大的嘴仍在呼喊,可声音却变得杂乱无章。

无数双手指向她身后的天空,一双双眼眸里满是震惊,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大祭司见状,也缓缓转身,朝着身后的天空看去。

一道流光划破南方的天幕。

这位承载了部族存亡使命的佝偻老妪眼睁睁的看着远方天际上那不知什么东西正朝着这边飞来,举着冰杖,愣在原地,竟然显得有些手无足措。

可她忽然身体一颤,回过神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猛然大喊了一声,直接跪倒在祭坛上,不敢抬头。

这是风雪之神要降下指引的征兆。

大祭司嘶哑的吼声惊醒了呆滞的族人,他们没有犹豫,迅速跟随着大祭司一起跪倒在地,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掠过的麦浪一般,瞬间矮了下去。

族人们低头无语,连呼吸都屏住了。

死寂笼罩祭坛。

就在此时,一声女子尖叫划破长空。

那声音由远及近,如同利箭般刺穿凝重的空气,又在最高处戛然而止。

几个年轻的冰河族人忍不住抬头偷瞄,却见南方的天幕早已恢复平静,方才的流光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可下一秒——

他们瞪圆的眼睛里,倒映出祭坛上凭空出现的三道人影。

根本不敢多看一眼,也不敢出声,这些发现异样的族人慌忙又低下头去,紧张不已。

死寂愈发浓重。

祭坛上,李当归站稳身形,这次瞬移带来的眩晕感已经减轻许多,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便觉得没有大碍,开始打量起这一次他们着陆的地点。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在原地——

他们这次竟落在一座巍峨的祭坛中央!十二根通天石柱环绕四周,脚下是刻满古老符文的石地。

更令他震惊的是,祭坛下方黑压压跪满了人,数千个身影静默如雕塑,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这...\"

站在祭坛上的少年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眼前这是什么情况,下意识的望向旁边。

峨眉依旧风轻云淡,看着下方的人群丝毫不慌。

乌苏再次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可她很快就察觉到周围的不对劲,猛然抬头,正看见前方跪着的那个熟悉的瘦弱身影。

乌苏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试探性的开口叫了一声:\"大...大祭司?\"

拄着冰杖跪倒在地的佝偻老妪听到前方有人在叫她,缓缓抬头。

当看到那不知所踪的女子雪姑再次出现在眼前时,老妪的身体微微颤抖,脸上却没有丝毫震惊,反而一脸激动。

\"当啷——\"

冰杖从枯枝般的手指间滑落,大祭司突然张开双臂,用古老的北境语嘶声喊道:\"祖灵保佑啊!\"

这声呼喊如同解开了某种禁制。

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抬头,在看清祭坛上的乌苏后,数千双眼睛骤然亮起。

跪在最前排的雪姑们直接站起身,冻得通红的脸颊上泪水纵横。

\"乌苏!\"

\"是乌苏回来了!\"

\"祖灵显圣了!\"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石柱间碰撞回荡。

几个女子雪姑甚至想要冲上祭坛,却被年长的族人死死拉住。

李当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震得后退半步。

他茫然地看向乌苏,却见她此刻也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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