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超风与程瑶迦离开落马渡,沿官道向西北而行。这日傍晚,两人抵达淮河边的“清河集”。镇子因盛产井盐得名,远远便见镇外矗立着几座高大的青砖仓房,墙头上插着“官盐”旗号,在暮色中透着几分肃穆。只是镇口的茶馆里,几个盐商模样的人正唉声叹气,桌上的粗瓷碗里,茶水早已凉透。
程瑶迦牵着马,往茶馆里探了探头:“前辈,要不要进去歇歇脚?”梅超风侧耳听了听,茶馆里除了盐商的叹息,还有个苍老的声音在低声念叨:“仓门封得那么紧,盐却一天比一天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微微颔首:“进去看看。”
两人刚坐下,店小二便凑过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慌:“两位客官,要点什么?我们这儿的酱肉是招牌……”程瑶迦打断他:“不用,来壶热茶就行。刚才听那位老伯说盐仓的事,怎么回事?”
店小二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客官是外乡人吧?咱们清河集的盐仓,上个月起就不对劲了。按理说这时候该开仓放盐,可仓门天天锁着,说是‘清点库存’,清点了一个月还没清完。镇上的盐价都涨了三成,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断盐了。”
“断盐?”程瑶迦皱眉,“官府不管吗?”
“管?”邻桌一个红脸盐商接话,他拍着桌子道,“管盐的刘巡检,这阵子天天在盐仓里‘坐镇’,谁去问就打谁的板子!前几日我去求他批十引盐,他倒好,让我先交‘仓门费’,说是什么‘看管辛苦钱’,这不是明抢吗?”
梅超风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刘巡检是什么来头?”
“听说以前是个军汉,靠着他姐夫在府里当差,才谋了这管盐的差事,”盐商啐了一口,“他上任三个月,盐仓的账就没对上过。上个月有个老仓夫说要去府里告状,第二天就被发现掉在井里,说是‘失足落水’,谁信啊!”
程瑶迦听得心头一紧,刚要说话,却见茶馆外进来个穿藏青长衫的中年人。他面容清瘦,手里提着个药箱,眉宇间带着股书卷气,却又透着几分干练。他刚坐下,就对店小二道:“给我来碗面,多放辣子。”声音不高,却让刚才还在抱怨的盐商们都闭了嘴,纷纷结账走人。
“这人是谁?”程瑶迦小声问。中年人似乎听见了,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目光在梅超风脸上停了停,随即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又转了回去。梅超风忽然开口:“阁下是‘回春堂’的秦郎中吧?”
中年人吃面的手顿了顿,回头拱手:“姑娘好耳力。在下秦默,不知姑娘如何识得?”
“方才听你脚步声,轻重交替,像是常年背着药箱走乡串户的,”梅超风语气平淡,“而且你袖口沾着硫磺粉,清河集只有回春堂用硫磺熏药材防蛀。”
秦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姑娘虽目不能视,心却如明镜。在下正是秦默。”他放下筷子,“看姑娘气度,不像是寻常旅人,莫非也为盐仓的事而来?”
程瑶迦直爽道:“我们路过此地,听说是盐仓有问题,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默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那老父亲,就是上个月‘失足落水’的仓夫。他管了三十年盐仓,账记得比谁都清楚,怎么可能失足?我怀疑……他是发现了盐仓的秘密,才被人害了。”
“秘密?”程瑶迦追问,“什么秘密?”
“我爹失踪前,曾偷偷给我塞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盐换沙,仓底空’,”秦默声音发颤,“我猜,他们是把仓里的官盐偷偷运走,换成沙子充数,等查出来时,早就人去仓空了。”
梅超风忽然想起一个典故:“秦郎中可知‘管仲相齐’的故事?管仲通过‘官山海’,将盐铁收归国有,既充实了国库,又稳定了物价。盐乃民生之本,若被奸人操纵,比洪水猛兽更可怕。”
秦默点头:“姑娘说得是。我这几日一直在盐仓附近打探,发现每天后半夜,都有马车从盐仓后门出去,往西边的渡口走。只是他们守卫森严,我根本靠近不了。”
程瑶迦急道:“那我们得想办法进去看看!”
“硬闯不行,”梅超风摇头,“刘巡检是军汉出身,手下有十几个护卫,个个带刀。我们得等个机会。”
正说着,茶馆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刘巡检带着几个护卫策马而过,他身材魁梧,穿着皂靴,腰间佩着把弯刀,路过盐仓时勒住马,对着仓门啐了一口:“天黑前把那批‘货’装完,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货’?”程瑶迦与秦默对视一眼,“肯定是盐!”
梅超风听着马蹄声远去,对秦默道:“你可知盐仓的布局?”
秦默从药箱里拿出张草图:“这是我爹以前画的。盐仓分东西两仓,东仓放新盐,西仓放旧盐,中间有个天井,后门通往后街。”他指着草图上一个角落,“这里有个狗洞,是以前仓夫家的狗进出的,后来堵了,但我猜没堵死。”
夜幕降临时,三人悄悄来到盐仓外。月色朦胧,墙头上的灯笼忽明忽暗,护卫们背着刀来回巡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梅超风示意程瑶迦和秦默躲在暗处,自己则像狸猫般窜到墙角,指尖在砖石上摸索片刻,果然摸到一块松动的青砖。
她轻轻抽开砖,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刚要钻进去,却听秦默低呼:“小心!”只见一条黑影从对面屋顶跃下,直扑梅超风——竟是个穿夜行衣的女子,身形矫健,手里握着把短匕。
梅超风侧身避开,反手扣向女子手腕。女子手腕一翻,短匕直刺梅超风咽喉,招式狠辣。“是‘飞燕门’的功夫,”梅超风心中了然,“你是谁?为何在此?”
女子不答话,招招致命。程瑶迦抽出腰间短剑上前相助,秦默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手里紧紧攥着药箱里的银针。三人缠斗片刻,女子渐落下风,虚晃一招便要逃,却被梅超风一脚绊倒,短匕脱手飞出。
“说!你是谁派来的?”程瑶迦用剑指着她。女子咬着唇,刚要开口,却听盐仓里传来一声哨响,护卫们举着火把冲了出来。“有人闯仓!”刘巡检的吼声响起。
梅超风当机立断:“走!”她拉起女子,与程瑶迦、秦默钻进狗洞。刚进盐仓,就见东仓的门大开着,几个仓夫正往麻袋里装东西,麻袋沉甸甸的,却听不到盐粒滚动的声音。“果然是沙子!”秦默低呼。
西仓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说话声。梅超风示意众人躲在门后,只听刘巡检道:“这批盐今晚必须运走,跟渡口的王老板说,价钱再压一成,他不接有的是人接!”另一个声音道:“巡检大人放心,那老东西的儿子还在咱们手里,他不敢不接。”
“老东西?”秦默浑身一震,“是我爹!他们抓了我爹的徒弟!”
梅超风按住他,继续听。刘巡检又道:“等这批货出手,咱们就撤。府里的姐夫说了,过几日就会派新官来,到时候查起来,也是新官的事。”
躲在暗处的夜行女子忽然动了,她悄悄摸出腰间的信号弹,就要点燃。梅超风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你想干什么?”
女子急道:“我是府里派来的密探!再不发信号,他们就把盐运走了!”
“发信号只会打草惊蛇,”梅超风低声道,“你可知‘围魏救赵’的故事?与其在这里硬拼,不如去断他们的后路。”她对秦默道:“渡口的王老板住在哪?”
秦默道:“就在河西的王家村,他家有个私码头!”
“好,”梅超风对女子道,“你去通知府里的人,去王家村私码头埋伏。我们在这里拖延时间。”女子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从另一处暗门溜了出去。
梅超风对程瑶迦道:“你去把东仓的沙子浇湿,让他们装不了车。秦郎中,你去找你爹的账本,肯定藏在西仓的柜子里。”三人分工完毕,立刻行动。
程瑶迦摸到井边,提起水桶往沙袋上泼,沙子遇水变重,仓夫们果然手忙脚乱。秦默在西仓翻找片刻,终于在一个旧柜子里找到几本厚厚的账本,上面详细记录着每月的盐进出量,最近一个月的记录明显有涂改的痕迹。
刘巡检见状,知道出事了,怒吼着冲过来:“抓住他们!”梅超风迎上去,九阴白骨爪虽未全力施展,却也招招凌厉,护卫们不敢靠近。程瑶迦提着水桶来回泼洒,秦默则抱着账本躲在柱子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呐喊声——是府里的官差到了!刘巡检脸色大变,转身就想从后门逃,却被梅超风一把抓住:“你的账,还没算完!”
天亮时,盐仓外已围满了百姓。府里的李通判亲自坐镇,看着那些装着沙子的麻袋和带涂改的账本,气得浑身发抖:“刘成!你竟敢监守自盗,倒卖官盐,可知该当何罪?”
刘巡检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默抱着账本上前:“通判大人,这是我爹留下的真账本,上面记着刘巡检每月运走多少盐,卖给了谁。还有,我爹不是失足落水,是被他们害死的!”
李通判看着账本,又看了看从王家村码头截获的几十车官盐,对百姓们道:“诸位乡亲,刘成勾结奸商倒卖官盐,本官定会依法严惩!今日起,盐仓开仓放盐,价银恢复原价,由秦默暂代仓管,大家可以放心买盐了!”
百姓们欢呼起来,秦默望着父亲的灵位,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程瑶迦走到梅超风身边:“前辈,那个女密探呢?”梅超风望着远处:“她完成任务,自然会回去复命。”
几日后,梅超风与程瑶迦准备离开清河集。秦默特意赶来相送,将一包新晒的盐塞给她们:“这是用我爹以前管的井盐晒的,尝尝吧。”他感慨道:“以前总觉得我爹守着盐仓太死板,现在才明白,他守的不是盐,是百姓的生计。”
梅超风接过盐包,指尖传来粗糙的颗粒感:“秦郎中说得是。盐虽小,却连着民心。《管子》里说‘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这‘利’若用在正途,能养万民;若被奸人窃取,便会乱天下。”
程瑶迦想起那个夜行女子,忽然道:“那女密探说,她一开始以为我们也是倒卖盐的,所以才动手。原来这世上,有人为了私利偷盐,有人为了公道护盐,差别真大。”
“差别不在盐,在人心,”梅超风望着盐仓上空飘扬的“官盐”旗号,“就像这盐,遇水则化,遇火则坚,关键看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人心也一样,放在私利里,就会像那些沙子一样不堪一击;放在公道里,才能像这井盐一样,经得起岁月熬煮。”
秦默拱手道:“姑娘一席话,让秦某茅塞顿开。往后我守着这盐仓,定会像我爹一样,让每一粒盐都用在该用的地方。”
两人离开清河集时,正赶上盐仓开仓放盐。百姓们排着队,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手里的盐袋沉甸甸的,像是捧着什么宝贝。梅超风听着他们的笑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程瑶迦忽然道:“前辈,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就像熬盐?得先把水烧开,把杂质撇出去,才能得到干净的盐。”梅超风点头:“是这个理。只是熬盐的火,有时是刀光剑影,有时是民心所向。但说到底,能熬出好盐的,从来不是猛火,是火候——恰到好处的火候,才能守住盐的本味。”
官道两旁的芦苇在风中摇曳,远处的盐仓在阳光下泛着青砖的光泽。梅超风知道,她们离开后,清河集的盐还会继续熬下去,秦默会守着账本,百姓会盯着盐价,就像无数个这样的镇子一样,在明暗交锋中守护着最朴素的生计。而这,或许就是比江湖恩怨更重要的事——不是非要惊天动地,而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守住那点“本味”,不让它被沙子玷污。
她握紧了手中的盐包,指尖的粗糙感仿佛化作一种力量。这力量或许不如九阴白骨爪凌厉,却比任何武功都更能让她心安——因为她终于明白,所谓的“正道”,从来不是杀多少坏人,护多少好人,而是像熬盐一样,在纷繁复杂的世事中,守住那份不掺假的“真”。
风过处,似乎带来了盐仓的气息,咸咸的,却又带着一丝踏实的暖意。梅超风与程瑶迦的身影渐渐远去,而清河集的盐仓,还在继续它的故事,就像这世间所有关乎民生的角落一样,在明暗交替中,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