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邦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上。
“擅自动用国有资产”、“大搞形象工程”,这两顶帽子,任何一顶都足以把黑山屯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刚刚还沸反盈天的工地,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钱大海那张惨白的脸上,转移到了叶凡身上。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这位马县长,是来找茬的,是来砸他们饭碗的。
赵卫国手里的铁锹握得咯吱作响,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马国邦,像一头被激怒的护崽的野狼,只等叶凡一声令下,就要扑上去。
钱大海更是魂飞魄散。他原以为自己是来灭火的,没想到直接撞进了火山口。马国邦和周书记不对付,这是县里公开的秘密。今天这阵仗,明显是神仙打架,他这个小鬼,怕是要第一个遭殃。他下意识地往叶凡身后缩了缩,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再创一次奇迹。
叶凡却像没事人一样,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淳朴的笑容。他迎着马国邦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走了上去。
“这位领导,您好。我是黑山屯的叶凡,算是这里的临时负责人。”
马国邦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背着手,官威十足地开口,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叶凡同志,我问你,你们修建这座桥,县发改委的立项批文在哪里?”
这是第一刀,直插要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哪有什么批文,一切都是叶凡带着他们干起来的。
叶凡挠了挠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好意思,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青年。
“领导,啥是……立项批文啊?”
马国邦眉头一皱,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手。
“就是县里批准你们修建这座桥的正式文件!”
“哦哦哦,文件啊!”叶凡恍然大悟,随即一脸认真地回答,“我们没有。我们就是听了周书记的话,他说要让我们黑山屯脱贫致富,要我们不等不靠,自力更生。我们寻思着,这黑风口拦了咱们几辈人的路,要想富,就得先把这路打通。所以,大家就一合计,自己动手干了。我们山里人,脑子笨,不懂那些大道理,就觉得领导的话,得听,得照着做。”
这话一出,马国邦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
叶凡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却把周书记这座大山给搬了出来。他要是再追究“批文”的事,就等于在质疑周书记的指示,在否定“自力更生”的奋斗精神。这在政治上,是大忌。
站在一旁的记者小李,悄悄地按下了录音笔的按钮,他感觉,今天这新闻,比昨天那个还要劲爆。
马国邦冷哼一声,换了个角度,第二刀更加凌厉:“好,文件的事暂且不提。我再问你,你们修建这座桥,动用了大量的钢筋水泥,这些物资,是哪里来的?资金来源,是否合法?”
这一刀,直接指向了那批从烂尾水泥厂“奉旨发财”弄来的物资。
钱大海的腿肚子已经开始打哆嗦了。
叶凡脸上的茫然更甚,他扭头看向人群,像是要求助一样,最后目光落在了钱大海身上,仿佛找到了救星。
“领导,这事……您得问钱局长啊!”
“问他?”马国邦的目光如刀子般射向钱大海。
钱大海一个激灵,差点没尿了裤子。
叶凡一脸的“天真无邪”:“是啊!我们哪儿有钱买那些东西啊。是钱局长,他体恤我们山里人困难,亲自带我们去城东那个废弃的厂子里,说是要进行‘保护性转移’。他说那批物资是国家财产,放在那里风吹日晒都快坏了,让我们帮忙运到工地上来,用在咱们这重点工程上。钱局长还说,这叫‘变废为宝,利国利民’。我们就是出力的,具体的,钱局长最清楚了。”
“噗……”
人群里,不知是谁没憋住,笑出了声。
赵卫国和一众村民也反应了过来,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都是钱局长安排的!”
“钱局长真是个好官,一心为民!”
“我们都听钱局长的!”
钱大海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叶凡这哪里是让他解释,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用全村人的嘴当柴火,疯狂地烤。
他现在要是敢说个“不”字,承认那些物资是叶凡他们自己去“拿”的,那他钱大海就是“监管不力,导致国有资产流失”的罪人。可他要是认了,就等于亲口承认,是自己,一个交通局长,在没有报备的情况下,擅自处置了这么大一批国有资产。
两条路,都是死路。
马国邦死死地盯着钱大海,他当然不信叶凡的鬼话,可现在,所有“证人”都指向了钱大海。
“钱大海同志!”马国邦的声音冰冷,“是这样吗?”
钱大海汗如雨下,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他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叶凡,又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马国邦,最后,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
他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对马国邦说:“马……马县长,是……是这样的。这……这是我考虑到,黑山屯的工程是周书记亲自关心的重点项目,本着特事特办的原则,做出的决定。手续……手续正在补办。”
他把“锅”背了,但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手续正在补办”。
马国邦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没想到,自己手下的局长,竟然临阵倒戈,帮着外人来糊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发起了最后的总攻,第三刀,直指眼前的柏油路。
“好!就算物资的事情你交通局一力承担!那我再问你们,这条柏油路,又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县里今年的道路规划里,根本没有这一项!这么大的工程,预算从哪里出?是不是挪用了其他项目的专项资金?钱大海,你给我说清楚!”
这一问,正中钱大海的软肋。这笔钱,确实是他挪用的。
钱大海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叶凡再次“恰到好处”地开口了,语气里充满了对钱大海的“敬佩”和“感激”。
“领导,您又误会钱局长了。这路,也不是我们要求的。”
他从口袋里,慢悠悠地掏出那份《云山日报》,递了过去。
“您看,报纸上都写了。是钱局长高风亮节,看到我们建桥不易,主动做出了‘铺设全县最好柏油路’的庄严承诺。我们拦都拦不住啊!钱局长说,这是为了响应周书记的号召,要为咱们县的‘形象工程’,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我们当时都感动得哭了。至于钱从哪儿来,钱局长说他自己想办法,绝不给县里添麻烦。您说,这么好的干部,咱们上哪儿找去?”
“对!钱局长是好干部!”
“我们感谢钱局长!”
村民们的“助攻”,再次恰到好处地响起。
马国邦看着报纸上那刺眼的标题,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钱大海,最后,目光落在了叶凡那张“纯良无害”的脸上。
一问立项,他说是响应周书记号召。
二问物资,他说是钱局长安排的。
三问柏油路,他说是钱局长主动承诺的。
一问三不知,事事有人担。整个过程,他叶凡和黑山屯,就是一群听话、能干、淳朴到有点傻的农民。所有的“违规”操作,全成了钱大海这位“好干部”为了人民、为了响应领导号召而“特事特办”的先进事迹。
马国邦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团涂满了油的棉花上,滑不溜手,还把自己弄得一身腥。
他要是处理钱大海,就是跟报纸上宣传的“正面典型”过不去,就是跟周书记的“政绩”过不去。
他今天,是彻彻底底地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好……很好!”马国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死死地盯了叶凡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就继续干吧!但是,工程质量,项目资金,我会派人盯死的!一旦让我发现任何问题,谁也别想好过!”
说罢,他再也待不下去,拂袖而去,钻进伏尔加轿车,绝尘而去。
看着远去的轿车,钱大海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工地上的死寂,被一声爆笑打破。
赵卫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冲上来,一拳捶在叶凡的肩膀上:“叶小子,你……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我刚才差点就拎着铁锹冲上去了!”
村民们也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和笑声。
叶凡看着瘫在地上的钱大海,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钱局-长,受惊了。您看,这误会不就解除了吗?您放心,等路修好了,我一定亲自去县里,给您送一面‘一心为民,交通楷模’的锦旗。”
钱大海听着这话,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黄连还苦。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这条命,算是彻底拴在叶凡的裤腰带上了。他不仅要把这条路修好,还得修得又快又漂亮,不然,叶凡有的是办法让他再“先进”一次。
风波平息,工地上再次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只是这一次,所有人的干劲里,更多了一份扬眉吐气的畅快。
然而,叶凡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他看着马国邦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
今天,马国邦是败了。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个老狐狸,下一次出手,一定会更加隐蔽,更加狠毒。
他最后的威胁,“项目资金”,这四个字,像一根针,扎在了叶凡的心里。
他知道,真正的暴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