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南下的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富有节奏的“咣当”声。
柔软的卧铺包厢里,柳如雪靠在叶凡的肩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华北平原,心中那丝因原料被断而产生的忧虑,早已被男人身上那股仿佛天塌下来都能扛住的沉稳气息,抚平得一干二净。
她的男人,似乎永远都是这样。
任何足以让普通人焦头烂额的危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通往下一个胜利的垫脚石。
与他们同在一个包厢的,还有一个略显拘谨的少女。
正是那个绣娘陈奶奶的孙女,孙小梅。
在决定南下之后,叶凡出人意料地,将她也带上了。
理由很简单,在和老师傅们开“茶话会”的时候,叶凡敏锐地发现这个从小在丝线堆里长大的姑娘,对各种丝绸的材质、产地、特性,有着一种近乎于天赋般的直觉。
她的手,只要轻轻一捻,就能准确地说出,这根丝线是湖州产的“辑里丝”,还是杭州产的“练染丝”,甚至能分辨出是春蚕吐的丝,还是秋蚕吐的丝。
这是一种比任何仪器都更加精准的独门绝技。
此刻,孙小梅正襟危坐,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和叶先生、柳姐姐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一起坐火车,还是坐这种她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高级包厢。
叶凡看着她那紧张得快要僵住的样子,温和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几颗大白兔奶糖,递了过去。
“小梅,别紧张,就当是出来旅游。”
他拿起一根,从厂里带来的最顶级的丝线,放在孙小梅的手心。
“你再给我讲讲,这‘辑里湖丝’,到底好在哪里?为什么当年能成为给皇帝做龙袍的贡品?”
一提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孙小梅的紧张感顿时消散了大半。她小心翼翼地捻着那根丝线,清脆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叶先生,您看,这辑里丝,它比别的丝,更长,更白,也更韧。因为它用的桑叶是太湖边上,一种叫‘莲心桑’的嫩叶,而且,必须是清明前采的头茬。养出来的蚕叫‘一化性蚕’,一辈子只结一次茧,所以吐出来的丝,匀称,没有瑕疵……”
她讲得眉飞色舞,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柳如雪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只是用了几句话,一颗糖,就让一个自卑怯懦的小姑娘重新找回了自信,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她悄悄地在叶凡的腰间,用手指轻轻地挠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俏皮的嗔怪,仿佛在说:看你,走到哪,都这么会收买人心。
叶凡感受到了妻子的“小动作”,转过头,对她眨了眨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火车一路南下,窗外的景致也从粗犷的北国风光,渐渐变成了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的江南水乡。
两天后,一行人抵达了苏州。
这座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古老城市,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又温柔的甜糯气息。
他们没有耽搁,在国营饭店简单吃过午饭后,便直接去了苏州最大的丝绸供销联社。
联社的办公室里,燃着上好的檀香。
一位穿着真丝衬衫,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套紫砂茶具冲泡着今年的新茶“碧螺春”。
他就是这家联社的主任,也是整个苏杭丝绸行业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梁宏。
“叶先生,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年轻有为,气宇不凡啊。”
梁宏客气地为叶凡和柳如雪斟上茶,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商人式的笑容。
他的目光在柳如雪身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叶凡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那清雅的茶香,却没有喝。
“梁主任,客套话,咱们就不说了。”他开门见山,“我这次来,是想和贵社,签订一份长期的,顶级桑蚕丝供货合同。价格可以比市场价,高两成。”
高两成!
这已经是一个极具诚意的价格。
然而,梁宏听完,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哎呀,叶先生,真是不巧。您来晚了一步啊。”
他放下茶杯,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遗憾表情。
“就在前天,我们联社刚刚和南洋的一位大客商,签订了一份独家包销协议。未来三年,我们这里出产的所有A级以上的生丝,都要优先供给他们了。”
三年!独家包销!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直接堵死了所有的路。
柳如雪的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一直安静地,站在柳如雪身后的孙小梅,听到这话,小脸也瞬间白了。
叶凡的脸上却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梁宏,像是在欣赏一出并不怎么高明的戏剧。
梁宏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容。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窗外那片,被誉为“丝绸之府”的繁华街景,意有所指地说道:
“叶先生,您在巴黎,在北京,都掀起了滔天巨浪,我们这些在南方做点小生意的人,佩服,佩服得很。”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
“不过,这江南的水,自古以来,就深得很。风浪也大。”
“外来的船,如果不熟悉航道,很容易,搁浅触礁。就算船再大,再结实,一旦陷进了这片水乡泽国的淤泥里,那也是神仙难救啊。”
这番话,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空气瞬间变得压抑起来。
柳如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叶凡却忽然笑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也走到了窗边,与梁宏并肩而立。
他看着远方,那一片片如绿色海洋般的桑田,和那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太湖,嘴角的笑意愈发玩味。
“梁主任,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这条船,来江南,不是为了借你的航道。”
他转过头,目光平静而又锐利地直视着梁宏那双已经开始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来把这整片太湖的水,都抽干。”
“然后看看,这水底下的淤泥里到底都藏着些什么见不得光的烂鱼和臭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