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会议室的红木长桌被文件堆得没了棱角,边角处还沾着干涸的咖啡渍。烟灰缸里的烟蒂垒成了小丘,半截未熄的香烟斜插在上头,青烟袅袅缠绕着天花板垂下的水晶灯,将众人的脸色映得忽明忽暗。每个人面前的搪瓷茶杯都见了底,杯壁上结着圈深褐色的茶垢,唯有市长手边的玻璃杯还剩半杯水,却早已凉透。
市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规律地敲击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沉闷的“笃笃”声与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交织,像两把钝刀在人心上反复切割。会议室里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有空调出风口偶尔传来几声微弱的送风声响。
“新开发区自去年动工至今,已累计投入六十七亿,其中财政拨款二十三亿,银行贷款四十四亿。”发改委主任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镜,指节捏着文件边缘微微发白,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前入驻企业两百一十三家,涵盖电子科技、高端制造等八大领域,直接带动就业岗位一万四千个,间接拉动上下游产业就业近五万人。如果现在叫停项目、启动泄洪,光是企业依据投资协议提出的索赔,初步估算就可能突破十亿,更别说银行贷款的逾期违约金,以及后续对全市招商引资口碑的影响……”
他的话还没说完,水利局局长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红木桌面震得文件簌簌作响,杯底残留的茶叶渣都弹了起来。“就业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他通红着眼睛,将一份蓝色封皮的地质勘探报告狠狠摔在桌上,封皮上“机密”二字的水印在灯光下格外刺眼,“这是三个月前方工带队做的秘密勘察结果,新开发区所在的地块根本不符合百年一遇的防洪标准!底下全是沙质土壤,渗透性是黏土的十倍,一旦上游水库泄洪,洪水会直接穿透土层漫溢,水位会比最初预估高出整整三米,到时候整个开发区就是一片泽国!”
分管经济的副市长揉着发胀的眉心,指腹在太阳穴上反复按压,语气带着几分疲惫的妥协:“我不是不重视安全,可开发区是全市三年来的重点项目,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能不能想想折中方案?比如加急加高防洪堤?或者临时修建挡水墙?”
“来不及了!”方玉明拄着不锈钢拐杖,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左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带从脖颈处绕过,将手臂固定在胸前。他每动一下,拐杖底部就与地面摩擦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汛期还有四十天,按标准加高防洪堤至少需要三个月,而且沙质地基根本承受不住额外重量,强行施工只会让堤坝提前坍塌。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按原规划启用下游泄洪区,把损失控制在可控范围。”
“可控?”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突然冷笑一声,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快速敲击,身后的投影幕布瞬间亮起,密密麻麻的建筑群占据了整个画面,红色标记的居民区、蓝色标记的企业厂区清晰可见。“方工,你口中的‘可控’,是指那片区域三个新建小区里的近五千人吗?你让他们去哪?睡大街?”他点开其中一个小区的航拍图,“这是上个月刚开盘的滨江壹号,均价每平米一万二,不少业主是掏空了六个钱包才凑够的首付,要是被淹,老百姓能把市政府的大门掀了!”
会议室再次陷入死寂,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跳动的火苗。市长突然起身,走到墙边巨大的城市规划图前,手指轻轻划过新开发区的蓝色区域——那里曾是他亲自带队考察、定下的“城市新引擎”。“二十年前,这里还是片荒无人烟的河滩地,一到雨季就被洪水淹没。我们花了五年时间拆迁安置,三年时间平整土地、修建基础设施,才让它从一片荒地,变成现在入驻两百多家企业的经济开发区。”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每个人紧绷的脸,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但我清楚记得,二十年前那场特大洪水,冲垮了下游三个村庄,一百二十七人遇难,其中还有七个孩子。”
方玉明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褪色的白色搪瓷杯——杯身印着的“抗洪救灾”四个字早已模糊,边缘还磕掉了一块瓷。“我父亲就是当年的抗洪总指挥,他在堤坝上守了七天七夜,最后为了堵住管涌,被突然决堤的洪水卷走,连遗体都没找到。”他摩挲着杯身上的字,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杯底刻着‘守土有责’四个字,我带了二十年。”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秘书小张脸色慌张地跑进来,手里捏着的文件夹都歪了。“市长,不好了!外面聚集了好多群众,举着‘保家园、拒泄洪’的牌子,还有开发商组织的人拉着‘扞卫合法权益’的横幅,已经堵在大门外了!”
市长深吸一口气,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内线电话,手指稳稳地按下号码:“让信访局立刻对接,通知群众选十名代表进来,我们开个座谈会,有话当面说。另外,通知应急管理局,立刻启动最高级别的防汛预案,准备好三个临时安置点,救灾物资、饮用水、食品必须在两小时内到位。”他放下电话,转身看向方玉明,眼神变得坚定:“你说得对,有些代价不能只算经济账,老百姓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两小时后,原本宽敞的会议室挤满了人,群众代表们坐在临时搬来的塑料椅上,脸上满是焦虑和愤怒。穿碎花裙的王大妈第一个站起来,将红色的房产证“啪”地拍在桌上,封皮上的烫金字体在灯光下闪着光:“市长,我今年五十八岁,一辈子省吃俭用,就买了滨江壹号这套房,还欠着银行三十年房贷,你们说淹就淹?我以后住哪儿?”
戴黑框眼镜的程序员小李推了推镜框,指尖还沾着键盘的油污:“我在开发区的科技公司做算法开发,我们团队正在赶一个国家级项目,要是企业搬迁,设备调试、数据迁移至少要半年,项目肯定黄了!我们这些技术人员,难道要失业吗?”
开发商代表刘总穿着笔挺的西装,领带却被扯得有些歪斜,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厚厚的协议,重重放在桌上:“我们和市政府签了《开发区入驻协议》,里面明确写了政府需保障项目用地安全,要是因为泄洪造成损失,政府必须按协议赔偿,否则我们将提起诉讼!”
嘈杂的声音里,方玉明慢慢走到投影幕布前,插入U盘。屏幕上瞬间出现洪水模拟动画:灰色的城市地图上,蓝色的洪水从上游水库涌出,顺着河道向下蔓延,新开发区所在的区域很快被深红色覆盖,而周边的老城区、下游村庄则始终保持着安全色。“这是昨天刚做完的模拟,用的是最新的水文、地质数据。”他按下暂停键,声音平静却有力,“泄洪确实会淹没开发区,但能保住下游三十万人口的安全,包括三个乡镇、七个村庄。”他又点开一个文件夹,屏幕上出现密密麻麻的检测报告,“这里有开发区所有建筑的质量检测记录,很多楼盘为了赶工期,连抗渗等级都不达标,就算这次不泄洪,明年雨季也大概率会漏水、沉降,根本住不长久。”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质疑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掀翻会议室的屋顶。穿碎花裙的王大妈抹着眼泪,声音哽咽:“那我们怎么办啊?房子没了,钱也没了,我们这些老百姓,还能指望谁?”
市长站起身,双手向下压了压,会议室渐渐安静下来。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大家放心,政府绝不会让大家无家可归。第一,受损房产按当前市场价全额回购,额外补贴一年租金,让大家有地方过渡;第二,我们已经选定了城东的两块空地,立刻启动安置小区建设,三个月内保证交房,户型、配套都比现在的小区好;第三,企业搬迁的损失,由财政给予百分之六十的补贴,税务部门会出台三年税收减免政策,帮助企业尽快恢复生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焦虑的脸,“我以市长的身份向大家保证,绝不会让二十年前的悲剧重演,更不会让任何一个老百姓因为泄洪吃亏。”
座谈会结束时,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众人的脸上。群众代表们的情绪渐渐平复,王大妈小心翼翼地收起房产证,小李也松了紧攥的拳头,刘总虽然还有些不满,但也没再坚持诉讼。
方玉明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走廊尽头,望着窗外渐渐散去的人群。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带伤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石膏上的绷带仿佛也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市长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来的硬仗还多着呢,安置小区建设、企业搬迁协调、防汛物资筹备,都得靠你盯着。”
方玉明点了点头,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线。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大片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像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搪瓷杯,杯底“守土有责”四个字,仿佛正透过布料,传递着温暖而坚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