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陈伟明站在油麻地上海街一栋旧唐楼前,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后背上。
他抬头望着这栋至少有五十年历史的建筑,外墙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窗户大多是老式的铁框窗,不少玻璃破裂后用胶带勉强封住。
“陈先生,就是这里了,快上来看看吧,包你满意!”房产中介李先生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带着过于热情的回音。
伟明叹了口气,抹去额上的汗水。作为一名刚入职不久的记者,他那点微薄薪水根本负担不起港岛哪怕是最小的公寓。连续找了两个星期的房子,不是价格高得离谱,就是空间小得连转身都困难。眼前这栋唐楼虽然破旧,但至少位于市区,交通便利。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潮湿的霉味、岁月沉淀下来的尘土味,还有隐约的香烛味混合在一起。灯光昏暗,老旧的灯泡发出嗡嗡声,勉强照亮向上的楼梯。
“这楼虽然旧了点,但位置好啊!”李先生边走边说,他的西装看起来比这栋楼年轻不了多少,领带上沾着不明污渍,“走五分钟就是地铁站,楼下什么都有,便利店、茶餐厅、街市,生活方便得很!”
伟明勉强笑了笑,注意到楼梯扶手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墙角布满蜘蛛网。他们停在四楼的一扇深绿色铁门前,门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门牌号码“4d”几乎看不清。
“就这间,超值的!”李先生哗啦啦地翻找钥匙串,终于挑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上任租客刚搬走不久,留下不少家具电器,你直接就能入住,省心省力!”
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缓缓向内开启。伟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但预料中的霉味并没有出现,反而有一股奇怪的清新感,像是刚刚彻底打扫过。
他踏进屋内,惊讶地发现里面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客厅相当宽敞,老式花砖地板虽然磨损严重,但擦得很干净。一组布艺沙发摆在中央,对面是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视机。
“怎么样?空间够大吧?”李先生得意地说,“这面积在油麻地,这个价格,你找不到第二处了。”
伟明点点头,确实,以这个价格能在市中心租到这样的空间,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走向客厅的窗户,向外望去,下面是繁忙的上海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与外面的喧嚣相比,这间屋子却异常安静,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为什么这么便宜?”伟明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先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职业性的笑容:“业主移民了,不在乎租金多少,只想找人看着房子,别空着就好。空置的房子坏得快,这道理陈先生你明白的。”
伟明走向卧室,房间不大,但放着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柜就已经足够。床上没有铺床单,露出略微发黄的床垫。他注意到卧室墙上挂着一幅奇怪的画——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雨中,看不清面容,却让人莫名感到不安。
厨房和卫生间都很简陋,但异常干净。太干净了,伟明想,就像从来没有人使用过一样。水龙头擦得锃亮,灶台上没有一丝油渍,瓷砖缝隙白得刺眼。
“上任租客是什么人?”伟明随口问道,打开冰箱门,里面空无一物,却插着电,发出低沉的运行声。
“呃...一对年轻夫妇,工作调动,突然要离开香港,走得很急。”李先生的回答有些迟疑,“所以很多东西都没带走,你可以随便用。”
伟明点点头,回到客厅。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尽管是盛夏,屋内却凉爽得有些过分。
“这房子...好像特别凉快?”他评论道。
“老房子都这样,墙厚,隔热好。”李先生急忙解释,“夏天省空调费呢!”
伟明在客厅里踱步,心里权衡着。房子的确旧,氛围也有些怪异,但价格实在太诱人。以他的预算,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地理位置和空间都合适的住所了。
“我可以看看合同吗?”他终于问道。
李先生脸上绽开胜利的笑容,迅速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早就准备好了!押二付一,水电费自理,这里签字就行。”
伟明浏览着合同条款,确实如中介所说,租金低得不可思议。他犹豫了一下,手中的笔悬在纸上。
“这房子...没什么问题吧?”他最后一次确认道。
李先生的笑脸僵了一瞬,很快恢复自然:“陈先生,香港地,这样的价格,这样的地段,有点小问题也是正常的。老房子嘛,偶尔有点声音,水管有点响声,都是正常的。重要的是实惠,对不对?”
伟明深吸一口气,终于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先生几乎是抢一般地收起合同,然后将钥匙交到伟明手中。
“恭喜陈先生!你做了个明智的决定!”李先生握手的力量大得惊人,“今天就可以搬进来,这是全部钥匙,大楼铁门钥匙,信箱钥匙...都在这里了。”
中介匆匆告别后,伟明独自留在屋内。突然的寂静让他感到一丝不适。他再次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繁忙的街道,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外面的世界与这个空间隔绝开来,他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泡泡中。
他决定下楼买点饮料,熟悉一下周边环境。铁门在他身后关上时,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楼下的街道充满生机。小贩叫卖着各种商品,茶餐厅飘出食物的香气,行人匆匆走过。伟明在便利店买了瓶冰水,站在门口打量着这栋他即将入住的唐楼。它矗立在众多现代建筑之中,像是一个固执的老人拒绝随着时代改变。
“年轻人,刚搬进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伟明转头,看见一位老人坐在街角的小凳上,面前摆着一个小摊,卖着各种旧货和不知名的草药。老人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但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是啊,刚租了4d单位。”伟明答道。
老人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伟明:“4d?你确定是4d?”
伟明点点头,不明白老人为何如此反应。
老人沉默良久,摇摇头:“晚上早点回家,别到处乱跑。”
“什么?”伟明没听明白。
“晚上早点回家,别到处乱跑。”老人重复道,语气严肃,“特别是半夜之后,别在楼道里逗留。”
伟明笑了:“为什么?这楼有门禁吗?”
老人没有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听老人家的话不会错。那间屋子...不太好。”
伟明想起中介同样闪烁的言辞,心里泛起一丝不安,但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老房子都有些传说吧,没关系,我不信这些。”
老人叹了口气,从摊位上拿起一个小红布袋,递给伟明:“把这个挂在门口,或许有点用。”
伟明接过布袋,闻到一股中药的味道:“这是什么?”
“辟邪的。”老人简单地说,“记住我的话,晚上早点回来。那部电梯...别在半夜单独乘坐。”
伟明道了谢,虽然不太相信这些迷信说法,但还是礼貌地将红布袋放进口袋。他回到大楼前,注意到入口处确实有一部老旧的电梯,铁门锈迹斑斑,显示楼层的指针在一个小圆窗里微微颤动。
他不自觉地选择了走楼梯。楼梯间比记忆中更加阴暗,灯光明灭不定,墙上的涂鸦在恍惚的光线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走到二楼时,他听到某种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又像是风吹过缝隙的呜咽声。他停下脚步,声音却消失了。
大概是邻居家的电视声,伟明想,继续向上走。
回到4d单位门前,他插入钥匙,却发现铁门异常沉重,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比之前更加刺耳。屋内比他离开时更冷,尽管是盛夏午后,阳光正烈,但屋里却有一股莫名的寒意。
一阵困意袭来,伟明决定小憩片刻。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浅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惊醒。屋内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窗外街灯的余光勉强照明。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仿佛室温突然下降了十度。
他正打算起身开灯,却听到了声音——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刮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划过木板。
声音来自卧室方向。
伟明屏住呼吸,心跳如鼓。刮擦声持续着,断断续续,富有节奏感。他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向卧室走去。声音越来越清晰,确实是从卧室里传来的。
他停在卧室门外,手放在门把上,犹豫着是否要推开。刮擦声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在缓慢地翻身。
伟明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卧室门,同时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床上空无一人,衣柜门紧闭,一切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有窗帘微微摆动,可能是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的风。
他检查了窗户,关得紧紧的。那么窗帘为什么会动?
伟明摇摇头,决定不再自己吓自己。他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难怪天黑了。他决定出门吃个晚饭,顺便买些日常用品。
走出大楼时,他注意到街角那个老人已经收摊离开了。夜色中的油麻地更加热闹,霓虹灯闪烁,人群熙攘。他在一家茶餐厅吃了简单的晚饭,然后去超市买了些必需品。
返回大楼时,他刻意避免了看电梯,直接走向楼梯。楼梯间的灯比下午更加昏暗,几乎起不到照明作用。走到三楼时,他明显感到温度下降,一股冷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终于到达四楼,走廊尽头的4d单位门似乎正等待着他的归来。插入钥匙时,他仿佛听到门内有什么东西快速跑过地板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没有再次出现。
门开后,屋内漆黑一片。他摸索着墙上的开关,灯亮了,客厅空无一人,一切都保持原样。
伟明将买来的东西放好,决定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卫生间很小,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得瓷砖表面泛着青灰色。热水淋在身上时,他感到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或许只是对新环境不适应,加上最近压力太大,才会产生这些错觉,他想着。
关掉水龙头后,他听到客厅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伟明僵在原地,水滴从发梢滴落,在寂静中声音异常响亮。脚步声缓慢而沉重,绝对不是他自己发出的。一步,两步,然后在客厅中央停下。
他迅速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心脏狂跳。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窥视客厅——空无一人。但他明显感到空气中有什么不同了,一种压迫感,仿佛有人刚刚离开这个房间。
“够了!”他大声对自己说,“别再疑神疑鬼了!”
他决定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班。走进卧室,他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躺在床上,他很快就陷入了不安的睡眠。
深夜,伟明突然惊醒。卧室门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客厅的光线从门缝中透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亮线。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关紧了门。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听到客厅里传来低语声——模糊不清,时高时低,像是两个人在交谈,但又听不清具体内容。
伟明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从门缝向外窥视。客厅里没有人,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仿佛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门外,静静地站着,等待。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客厅空无一人,只有窗帘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窗户明明关着,哪里来的风?
伟明检查了整个单位,所有窗户都紧闭着,门也锁得好好的。但那种寒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的呼吸在空气中形成了白雾。这不可能,现在是盛夏啊!
他走进客厅,突然注意到地板上有些模糊的印记,像是湿脚印,从卫生间一直延伸到客厅中央,然后消失了。伟明蹲下仔细查看,脚印很小,像是孩子的,但边缘模糊不清,正在快速蒸发消失。
这时,卧室里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息。
伟明猛地转身,冲回卧室。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床单上有一个明显的凹陷,仿佛有人刚刚坐在那里。凹陷正在慢慢恢复平整,就像无形的重量刚刚离开。
伟明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这不是幻觉,这间房子确实有问题。
他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十五分。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他坐回床上,打开所有的灯,再无睡意。口袋里的那个小红布袋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取出布袋,紧紧攥在手心,中药的味道弥漫开来,奇怪地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窗外的香港依然灯火通明,但在这间廉租的凶宅里,陈伟明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房子的租金如此便宜,为什么中介闪烁其词,为什么老人会警告他。
但合同已签,押金已付,他无处可去。
长夜漫漫,伟明睁着眼睛直到天明,每一次微小的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
当第一缕晨光终于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时,伟明才感到一丝解脱。他疲惫地站起身,决定去找那个摆摊的老人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