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像冰冷的针,刺透我湿透的破烂嫁衣,直扎进骨头缝里。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雾,肺叶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火辣辣地疼。右脚踝肿得老高,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引来一阵钻心的抽痛,逼迫我只能拖着这条伤腿,在齐膝深的、腐烂的落叶层里艰难跋涉。
浓雾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反而更加粘稠,它将我紧紧包裹,吞噬了所有声音,也吞噬了方向。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几米模糊扭曲的树影,和脚下噗嗤作响的、令人不安的柔软触感。时间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我——远离,必须远离那个地方。
饥饿和干渴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我的意志。意识开始飘忽,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我仿佛能听到极细微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从雾深处传来,凝神去听,又只剩下风的呜咽。
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要永远倒在这片冰冷的迷宫里时,脚下的触感忽然变了。
不再是深厚的腐叶,而是某种坚硬、平整的石质。
我踉跄一下,勉强稳住身形,低头看去。
雾气略微稀薄了些,露出脚下大块大块切割粗糙、但排列异常整齐的青石板。石板的缝隙里填满了黑绿色的苔藓,湿滑无比。我顺着这石径茫然抬头,前方雾气缭绕中,隐约出现了一片黑沉沉的轮廓。
那像是一座……桥?
一座极其古旧、完全由黑色石头垒砌而成的拱桥。桥身低矮,弧度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僵硬,仿佛一条僵死的黑蛇,横跨在一条我几乎听不见流水声的溪涧之上。桥的石栏大多已经破损倒塌,剩下的也布满裂纹,被厚厚的苔藓覆盖。
一种本能的抵触感从我心底升起。这桥的出现太过突兀,与周围原始的林地格格不入,透着一种人工雕琢的死寂和诡异。
我不想过去。
但这条突然出现的石径,似乎是这片无尽迷宫里唯一明确的“路”。回头望去,来路早已被翻滚的雾气吞没。
我犹豫着,脚踝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却在催促着我。或许……过了桥,会有什么不同?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雾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上桥面。石桥比看起来更加湿滑,我不得不扶着那冰冷粘腻的石栏,缓慢移动。
走到桥中央时,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向下望去。
桥下确实有一条溪流,但水势极小,几乎静止不动。河水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浑浊的墨绿色,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腐败的落叶和泡沫,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怪异气味。
而就在那墨绿色的、几乎凝滞的水面之下——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心脏骤停!
水下……有东西。
不是鱼,不是水草。
那是一张张模糊的、惨白的人脸!
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浑浊的水面之下,五官扭曲不清,像是被水泡胀又揉烂了的蜡像。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空洞的黑斑,齐刷刷地“望”着桥上的我!
它们随着缓慢的水流微微晃动,偶尔有一两张脸浮上水面,裂开漆黑的、没有牙齿的嘴,像是在无声地尖笑,又像是在贪婪地呼吸。
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窜遍我的全身!我猛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石栏上!
那不是幻觉!
桥下的水里,挤满了……挤满了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
就在我惊骇欲绝,几乎要尖叫出声的时候,一阵微弱而清晰的滴水声,突兀地传入我的耳中。
滴答。
滴答。
声音来自对岸。规律,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执拗,穿透了浓雾和死寂。
我惊恐地望向对岸。雾气在那里似乎更浓重一些,只能隐约看到桥头立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轮廓。
像是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深色衣服、身形佝偻的人影,正站在桥的那一头,面朝着我这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它一动不动,就像桥本身的一部分。
那规律的滴水声,似乎就是从它那里传来的。
是……人吗?是寨子里的人守在这里?
巨大的恐惧让我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前有未知的人影,桥下有恐怖的水鬼,后退则是无尽的迷雾山林。
就在我浑身冰冷,不知所措之际,桥那头那个佝偻的身影,忽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手臂。
它伸出手指,指向了我的身后。
它的动作僵硬而缓慢,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
我下意识地、僵硬地顺着它手指的方向,回过头去。
身后只有来时的石径和浓密的雾气,什么都没有。
等我再疑惑地转回头时——
桥那头,空空如也。
那个佝偻的身影……消失了。
就像是融化在了浓雾里一样。
只有那规律的滴水声,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着细微的回响,很快也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的一切,又只是我恐惧过度产生的幻觉。
但桥下墨绿水中那些攒动的惨白人脸,却真实得令人作呕。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极致的诡异,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来。我顾不上脚踝的剧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了石桥,踉跄着扑倒在桥对岸冰冷的地面上。
我瘫软在地,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割得喉咙生疼。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压下那几乎令我崩溃的恐惧,挣扎着抬起头,打量桥对岸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一片被遗忘的坟地。
目光所及,是一个个低矮的、被荒草和苔藓几乎完全吞噬的土包。许多坟包已经塌陷,露出黑黢黢的洞口。歪斜的、粗糙的石碑零星散落着,大多残缺不全,上面的刻字早已被风雨磨蚀殆尽,只剩下一些模糊扭曲的划痕。
死亡的沉寂笼罩着这里,比之前的山林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而在这一片荒坟的中央,矗立着一棵巨大无比的老树。
它的形态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树木都要狰狞。树干焦黑扭曲,仿佛曾被天雷反复劈燎,却又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呈现出一种痛苦挣扎的姿势。无数虬结的枝桠像扭曲的臂膀般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而在这棵焦黑巨树的枝干上,密密麻麻地系满了布条!
数量多得惊人,几乎覆盖了所有能够到的枝条。它们的颜色各异,但经过长年的风吹雨打,早已褪成了暗淡的、统一的灰白色,像无数垂下的、疲惫的肢体,或是吊死的亡魂,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微微晃荡。
每一根布条的下端,似乎都系着一个小小的、看不清具体形态的物件。
一股浓重的、 collective 的哀伤和绝望的气息从树上弥漫开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不想靠近那棵树,直觉在那里疯狂尖叫着危险。
但我的目光却被树下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在那盘根错节的、暴露在地面的巨大树根之间,似乎半掩着一个不起眼的、深色的东西。
像是一个……小木盒?
鬼使神差地,抗拒着内心的恐惧,我拖着伤腿,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向了那棵诡树。
越靠近,那股冰冷的、绝望的气息就越发浓重。空气中那窃窃私语般的声音似乎又出现了,萦绕在耳边,搅得人心神不宁。
我艰难地绕过突出的树根,来到树下。
那确实是一个木盒。颜色深暗,几乎与黑褐色的树根融为一体。它没有锁,只是简单地合着。上面似乎刻着一些模糊的纹路,但看不真切。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打开它。里面或许有什么线索?或许能解释这一切?
我的手颤抖着,伸向那个木盒。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木头。
就在我即将掀开盒盖的一刹那——
一阵极其轻微、却冰冷彻骨的呼吸,毫无预兆地吹拂过我的后颈。
伴随着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女子的轻笑。
那声音年轻,却带着一种非人的慵懒和冰冷。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猛地缩回手,骇然转身!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荒坟、枯草和弥漫的雾气。
刚才那声轻笑和冰冷的呼吸,真实得可怕。
咔哒。
一声轻微的、像是小石子滚落的声音,从右侧一个塌陷的坟包后面传来。
我惊恐地转头望去。
一片刺眼的红色衣角,倏地一下缩回了坟包之后!
有人!穿着红嫁衣的人?!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想也不想,转身就想跑!
可是,我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不是因为我吓傻了。
而是因为……那棵焦黑的诡树……
它枝干上系着的、那成千上万的灰白布条……
此时此刻……
无风……
却开始自行剧烈地飘动起来!
它们疯狂地挥舞、抽打着空气,像是无数躁动不安的亡魂突然苏醒,发出猎猎的声响!
与此同时,那个放在树根下的深色木盒,盒盖竟然自己……缓缓地、无声地……
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中带着一丝熟悉气息的味道,从那条缝隙里飘散了出来。
我僵在原地,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眼睁睁看着那盒盖越开越大……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中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