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金属门,一片阡陌纵横的景象豁然展现在眼前。青瓦白墙的屋舍错落有致,周明远目光扫过鳞次栉比的屋顶,心中默默估算 —— 按一间屋子住四五人来算,这里少说也有四五千人。
田间地头,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女正忙碌不停,有人弯腰除草,有人给菜畦浇水,远处鸡舍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母鸡生蛋后的啼叫。
小镇中央,一座八角形的小型喷泉潺潺涌动,清澈见底的池水中,十几尾色彩斑斓的锦鲤悠然游弋,鳞片在阳光下泛着金红交织的光晕。
周明远看着这些本该成为盘中餐的鱼儿,“这鱼……” 周明远喃喃自语,心中暗自惊叹:“如今连许多大户人家都难见荤腥,这里的人竟能任鱼嬉戏?”
一群扎着羊角辫的孩童正围着喷泉嬉笑,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伸手想抓锦鲤,却扑了个空,惹得同伴们哈哈大笑。
这时,一个梳着双髻、身着淡粉色粗布裙的小姑娘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她先是对着冷若寒福了福身,脆生生道:“冷姐姐好!” 随后又转身面向周明远,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礼貌地行了个礼:“老爷爷好!您是来看小锦鲤的吗?”
不等周明远回答,小姑娘便像只欢快的小鸟,指着池中五彩斑斓的鱼儿说道:“这些锦鲤可厉害了,冷姐姐说它们是吉祥的象征!我们每天轮流给它们喂食,还会给它们起名字呢!
您看那条红尾巴的,叫小红;旁边浑身白花花的,叫云朵!” 说着,她又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周明远,“老爷爷,您从哪儿来呀?以前见过这么漂亮的鱼吗?”
周明远被小姑娘一连串的话语逗得微微一愣,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有孩童如此大方又有礼地与他交谈。他蹲下身,笑着答道:“爷爷从很远的地方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锦鲤呢!”
小姑娘眼睛一亮,兴奋地拍起手:“哇!那太好了!等您有空,我可以带您去看我们给锦鲤画的画,老师说,把喜欢的东西画下来,愿望就能成真!”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孩子们便纷纷叫嚷着要展示自己的作品,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极了一群欢快的小麻雀。
周明远看着眼前天真烂漫又懂礼貌的孩子们,心中泛起阵阵暖意。就算是那些世家子弟家中锦衣玉食的孩子,见到他这样白须飘飘的老者,要么瑟缩着躲到仆人身后,低垂着眼眸不敢直视,要么局促不安地攥着衣角,声音发颤唯唯诺诺不敢言语,哪里会像这些孩子般,如此自然又充满朝气。
他想起以往在世家宅邸出诊时,那些被规矩束缚得失去童真的孩童,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也更加好奇这秘密基地究竟有着怎样神奇的力量。
“小姐,这真的是你的秘密基地?”他声音发颤,仿佛置身梦境。
冷若寒挑眉笑道:“如何?走,我带你去学校看看!”
踏入幼儿园,稚嫩的童声欢快地响起:“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三四岁的娃娃们在老师带领下手拉手转圈,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角落里,几个孩子正围着积木堆砌城堡,彩色的木块在他们手中变幻出各种形状。更让周明远震惊的是,孩子们奶声奶气地背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周明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尚在垂髫之年的孩童。在他的认知里,三四岁的孩子还应是懵懂无知,只知玩耍哭闹的稚儿,就算是世家大族精心教养的孩童,也不过是牙牙学语,开始认些简单的字。他熟悉的蒙学启蒙,是让孩子摇头晃脑背诵《千字文》,从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开始,逐字逐句讲解天地万物。
可眼前这些孩子,不仅能流利背诵从未听过、却蕴含育人哲理的语句,还能在老师的引导下,用积木搭建出精巧的房屋、桥梁,甚至还能跟着节奏欢快地唱着奇怪却有趣的歌谣。
他眉头紧锁,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这些话从何而来?比《千字文》更直白易懂,却又暗藏道理,如此年幼的孩子,真能理解其中深意?这般边玩边学的方式,又怎能让孩子将学问扎实记住?
看着孩子们明亮的眼眸和灿烂的笑容,他握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忽然意识到自己奉为圭臬的蒙学之道,或许在这片秘密基地里,早已被重新书写。
周明远细细琢磨,这些通俗易懂的语句里,竟蕴含着深刻的育人哲理,不禁抚须颔首。
来到练武场,数十名少女正在烈日下挥剑。她们身姿矫健,银剑破空时寒光闪烁,娇喝声清脆利落。周明远看着她们虎虎生风的招式,不禁想起冷府医馆中那些灵巧的医女,她们同样打破常规,以医术救死扶伤,自己当时花了好些时日才慢慢接受。
可眼前这些姑娘,手持利刃,在阳光下肆意挥洒汗水,英气逼人,更甚于医女的温婉坚韧。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大户、世家与贵族,在他过往的认知里,哪家的姑娘不是深居闺阁,整日研习女红、诗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等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而这里的少女,却能如此畅快淋漓地习武,眼神中透着自信与坚毅,仿佛掌握着自己的人生。周明远喉头微动,伸手轻抚胡须,眼中满是惊叹与感慨,连连点头道:“这些女娃不错!巾帼不让须眉!”
走进一年级教室,五六岁的孩子正齐声念着:“b—a—ba,p—o—po……” 周明远皱起眉头,这些古怪的发音他闻所未闻,偏偏孩子们念得整齐划一。
周明远眉头紧蹙,眼中满是困惑,捻着胡须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拱手发问:“小姐,往日蒙学皆以《千字文》开智,为何这些孩童却念着这般古怪发音?不知此乃何种文字,又于求学之道有何裨益?”
冷若寒微微一笑,示意他俯身细看桌上摆放的字卡,上面标注着拼音与汉字:“周老,这叫拼音,就好比是文字的‘经脉图’。您行医时,通过辨识人体经脉走向来诊断病症、施针用药。而拼音便是破解万千文字的‘经脉’,学会了这二十多个声母、三十多个韵母的发音与拼合之法,即便从未见过的字,只要拼出读音,再对照字形,就能知晓其义。”
说着,她随手拿起一张写有 “山” 字的卡片,指着上方的拼音 “shān” 示范:“您瞧,把‘sh’‘ān’拼在一起,念出读音,再记住这个字的模样,下次见着就不会陌生。有了拼音,孩子们哪怕遇到《千字文》里没有的生僻字,也能自己摸索着读出来,岂不比逐字死记硬背来得高效?”
周明远目光紧紧盯着字卡,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胡须,喃喃道:“竟有这般神奇之法…… 如此一来,识字效率确实能大幅提升,可这读音与字形的对应,孩子们如何能快速记住?”
冷若寒轻拍手掌,唤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孩子脆生生地指着墙上的图画念道:“m—ā—mā,妈妈的妈!” 念完还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画着母亲形象的卡片。
“您看,结合图画与生活常识,孩子们学起来事半功倍。” 冷若寒解释道,“就像您教徒弟辨认药材,光说名字没用,得让他们亲眼见、亲手摸、亲口尝。拼音也是如此,配合着实物、图画,再反复诵读,自然就记住了。”
周明远望着认真跟读的孩子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中的困惑渐渐被兴奋取代……
再到三年级教室,朗朗书声传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这首意境优美的七言绝句,更是让他呆立当场,只觉世界观被彻底颠覆。
周明远挪不开脚步,冷若寒领着他从后门悄悄坐在最后一排空位。看着讲台上老师用生动的语言讲解诗词,孩子们踊跃举手提问,他从未见过如此活跃的课堂氛围。
周明远倚着斑驳的木柱,指腹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胡须,粗粝的触感混着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讲台上老师手持自制的诗词画卷,将 “碧玉妆成一树高” 的意境化作孩童能懂的故事,孩子们澄澈的眼睛里跃动着星辰般的光芒,此起彼伏的提问声像春日里破土的春笋,在教室里蓬勃生长。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沟壑滑落 —— 原来知识不该是深锁在世家高阁里蒙尘的古籍,不该是先生戒尺下刻板的诵读。此刻在这方小小的教室里,拼音如同精巧的钥匙,打开了文字迷宫的大门;互动教学似灵动的画笔,在孩子们心田勾勒出无限可能。他仿佛看见无数身着白衣的学子从这里奔赴四方,有人在草原上搭建起救死扶伤的医馆,有人在雨林中培育出神奇的药草,那些曾被岁月掩埋的医学难题,在崭新的思维碰撞中逐一破解。
“若当年……” 他的喉结艰难滚动,记忆如潮水漫过心头。年轻时为求《黄帝内经》残卷,在权贵门前长跪三日;钻研瘟疫医案时,因古籍记载语焉不详,眼睁睁看着患者在眼前咽气。而如今,眼前扎着红头绳的女童正用拼音标注药材名称,粉雕玉琢的手指点着 “人参” 二字,清脆童音里满是对未知的渴望。
周明远忽然向前踉跄半步,苍老的手掌重重按在窗棂上,震落几缕积尘。他脑海中已然浮现出全新的医学启蒙图景:用彩绘经络图教孩童认识人体,将草药标本与拼音卡片结合,让孩子们在辨认 “当归”“黄芪” 的过程中,既识了字又通了医理。若每个孩童都能以这般鲜活的方式走进医学世界,未来该诞生多少超越前人的杏林圣手?
“先生,您要尝尝我们酿的草药蜜吗?” 不知何时,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孩子捧着陶碗来到他身前,碗里琥珀色的蜜浆上浮着几片新鲜薄荷叶。周明远颤抖着接过,蜜浆入口的清甜混着草药的甘苦,竟与他毕生追求的医道那般相似 —— 苦尽甘来,生生不息。
他仰起头,任泪水肆意流淌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从初见显微镜时的震撼,到目睹女子习武的惊叹,再到此刻对教育变革的彻悟,他终于明白,比起将医馆和学校开到天涯海角的宏伟蓝图,这个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秘密基地,才是他穷极一生追寻的医学圣地。
当寒风卷起衣角,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炽热,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余生将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次成长、每一声求知的呐喊,紧紧相连。
从那日起,周明远便留了下来。当他第一次迈进教室门槛时,掌心还紧攥着泛黄的《本草经》,满脑子都是如何像从前训诫弟子般立威授课。可就在他跨进门槛的瞬间,六十余双眼睛齐刷刷望来,孩子们 “唰” 地起身,清脆的童音响彻教室:“老师好!”
这声称呼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他心上。在他过往的认知里,只有 “师傅” 与 “弟子” 的称谓,“老师” 二字带着陌生的平等意味。他下意识想要纠正,却见孩子们眉眼弯弯,眼中满是期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罢了,先讲课。” 周明远清了清嗓子,展开经络图准备开讲。可才讲完半段,前排梳着双髻的女童突然举手:“先生!您说肺经从胸口起始,那为何咳嗽时按手腕的太渊穴会有用?”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让他愣住了 —— 在他的医馆里,弟子们向来只敢低头记录,哪有这般打断授课的道理?
望着孩子们求知若渴的眼神,周明远的声调不自觉放软:“这正是经络相通的妙处……”
讲解时,他注意到角落里的少年正皱眉思索,便主动问道:“你可是有不同见解?”
少年受宠若惊,怯生生道出自己对穴位配伍的疑问。
这一刻,周明远忽然发现,这些 “弟子” 不再是等待灌输的容器,而是会思考、会提问的鲜活个体。
随着课程推进,课堂愈发热闹。孩子们时而争论草药性味,时而对照拼音卡片辨认药材名称。当有孩子用刚学的拼音,将复杂的经络名称标注得工整清晰时,周明远望着那一张张仰起的稚嫩脸庞,忽然想起冷若寒说过 “教育不是雕琢玉器,而是唤醒种子”。
暮色渐浓,最后一声下课铃响起,孩子们抱着笔记雀跃着离开。周明远轻抚过被粉笔灰染白的袖口,望着空荡荡的教室,终于恍然 —— 原来老师与学生,不是高山与顽石的关系,而是春雨与新芽,是相互成就的同行者。
冷若寒创办这所学校,正是要打破那层森严的师徒壁垒,让知识真正如活水般流淌。
他抬头望向窗外渐亮的星子,嘴角勾起欣慰的笑意。这一刻,他不仅悟透了教育的真谛,更找到了毕生追寻的理想传承之道。
夜晚,他又沉浸在实验室中,在显微镜下探索医学的奥秘。身份在不同角色间不断转换,他却甘之如饴,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此生追寻的理想之地,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