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近日附近山林的异象,是否上天在警示什么?”姑娘一边看着两位巫师,一边随口讲起近日沸沸扬扬之事。
“你也知道?”排在身后的女子插嘴。
一句话引起连锁反应,身后排队的人接二连三说起她们的所听所见。
朝瑶不慌不慢松开姑娘的手,指尖轻点女子掌心,眉头微蹙:“这姻缘线缠的不是桃花,而是荧惑守心的煞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姑娘近日可有夜半惊醒,听见林间金石相击之声?”
女子脸色骤变,深怕自己沾染上什么晦物:“巫师怎知?前夜我确实听见!”
朝瑶叹息:“荧惑主兵戈,金石声是阴兵借道……看来不止你一人撞见。”她抬眼扫向排队人群,“诸位若家中有人梦魇、禽畜惊窜,不妨在门前撒一圈朱砂....暂避煞气。”
蓐收眉心一跳。朱砂?安魂招魂引发的异象,晚上被少量百姓目睹,一传十,十传百,愈发离奇。
不同村落的人看到不同景象,东村见天火,西村闻鬼哭。师妹为何不解释,反而顺水推舟?
而且她占卜真假参半,不完全算是坑蒙拐骗。普通百姓遇事会得到的是真正批语;氏族会附带一句模糊预言;其余那就是满嘴胡扯。
队伍末尾抱着婴孩的农妇突然说道:“家中孙子夜啼不止,与这个有关?”
另一人惊呼:“村口老刘头,前几日看见青色的火焰随人而行。”队伍里立即有人绘声绘色说火中有人脸浮现!
“你把孩子抱上来我看看。”朝瑶向老妇人招招手,看了一眼婴孩,对抱着婴孩的妇人说:“此子命格属阴,若寅时啼哭,需在床头悬银铃三枚,否则……”
抬眸向惊呼那人低笑一声,“近日山中火星游荡,乃亡魂不安,借道而行,大家避开就是。”
朝瑶掐指,卦帆银铃轻响:“天垂象,见吉凶……这是天地失衡,地脉逆冲前兆。”她看向蓐收,“师兄,你昨夜观星,可曾见紫微垣偏移三度?”
蓐收一怔。紫微垣象征帝星,她这是要把天象异变和王权更迭挂钩?可众目睽睽,他只能顺着颔首:“……确有异动。”
“哎,诸位莫怕,新帝登位,自有办法。”朝瑶淡然坐回卦摊,继续她的坑蒙拐骗。
当夜,婴儿果然无故夜啼,妇人照做后哭声骤止。消息传开,附近父母争相效仿。
收摊时,蓐收凝视朝瑶侧脸,她唇角噙笑,眼里却冷静得像在下一盘棋。“师妹,你为何要骗他们?”
朝瑶贴近他耳畔低语:“可他们现在能睡安稳了,不是吗?”
抓住她握着卦帆的手腕,“那对母子呢?孩子明明只是被火虫吓到,你偏说成阴魂缠身!”
朝瑶拽住蓐收衣襟拉近:“我若不给他们一个解释,那妇人说不定就会听信哪家巫师之言,用桃木钉扎孙儿脚心驱邪.......”说是人族、妖族、神族、实则全是愚昧。
这些天,她听了太多离谱的法子,许多人沉迷占卜问神,不务正事,“人心里的鬼,总得找个容器装着。”
“师妹,你可以明确告诉她。”朝瑶无缘无故开始摆摊,仅仅是十多日便制造出舆论,他不敢想她之前又说了多少。
“明确?我明确过。”朝瑶让无恙过来,讲讲他们第一次摆摊的经历。
无恙无奈抬头望着蓐收,“我们真说过,谁知那些人反而以为我们是骗子。上次有人走路忽然剧痛,腿上如同被针刺,他怀疑有人对他用了术法或者下蛊,瑶儿说是他身体出现问题,却被指着鼻子骂。”
“没办法,我们只能给他一张符纸,让他喝下后不可沾染荤腥,必须多喝水排出污秽之物,他过几天跑来说有效。”
临海之人摄入太多海鲜,加上当地环境潮湿,得了痛风,多饮水有助于缓解。
蓐收没有平民生活经验,完全不知偏远地区的百姓如此愚昧。“你这样做不是让他们更信奉这些吗?”
朝瑶眼神柔软,冲蓐收笑着歪头,“师哥不信我?”
“没有。”卦帆上的银铃叮咚作响,掩不住蓐收坚定的语气。
“那不就好啦。”朝瑶嬉笑扯住蓐收的袖袍,“走咯,不能老骗一个人,偶尔也得换换人。”
蓐收注视那只拽着自己袖袍往前扯的手,仓促移开眼,却见路边清水倒映出自己未来得及收敛的神情。像两人观星月那夜误入歧途的流星,明知不该却偏要燃烧着坠向某处。
无恙的话撬开小九左耳的话匣子,特别是左耳去过许多地方,人族甚至会贡献童男童女给上天,完全就是邪魔做法。
小九听得津津有味,他们确实不怎么关注占卜,祭祀这些事。妖族忙着抢地盘、填饱肚子,得空都在修炼,不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吃食。
“其实中原、五神山、辰荣山、西炎山这些离王族较近的地方还好,集中在偏远村落,南疆那边特别多。”无恙说起南疆有些氏族的活者祭祀,贱奴、罪仆、弱妖、甚至同族也不放过。
“斩首、肢解、焚烧、活埋。我和瑶儿还见过巫师,把骨钉活生生钉入贱奴的天灵盖和四肢。”
“投首于山,埋血于土,几十颗脑袋如落地的果子。”
“咔!”刚咬下一口桃子的朝瑶..........
蓐收凝神细听无恙他们的对话,蓦然看见师妹转头挫败望着他们。
“骨头断裂的声音比瑶儿啃桃子还清脆。”无恙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响起。
蓐收.........“打吗?”
“咔!”
回清水镇的路上,蓐收得到朝瑶的答复,“师兄,玩够就回去吧,我的决定你来之前就猜到了。”
“你想与神斗?”今日听无恙他们说了那么多事,朝瑶突然成为两国大祭司,两国共认的神权,代表正统。
朝瑶凝望夜空某一处,轻声细语,“鬼神之事,敬而远之,过犹不及。”回眸粲然而笑,“师兄,说你好不是调侃,你是真好。”
“可惜你喜欢不好的。”蓐收坦然自若,内心酸涩。
人生一世,有多少人可以无条件信任另一个人?哪怕那人当前所行之事无法认同,却依旧选择相信。
焚执念愈旧创,且看新蕊破寒霜。前路纵苍茫,与君共行藏。归来衣胜雪,并辔向云乡。浮生原逆旅,何须计短长。
乱红深里,一痕月魄斜渡,暗把花影碾作浮霜。溶溶月,淡淡风,防风邶身穿紫衫站立在花团锦簇之中,纨绔风流,青丝如缎,散落腰间,笑吟吟地望着飞奔而回的朝瑶。
“哎呦喂,咱们宝邶今日太帅了。”朝瑶饿狼扑食,径直扑上防风邶。
防风邶伸手刹那,她跌入他怀中,弹了弹她眉心。“今日又骗钱了?”
夜风卷起她衣袂,如蝶翼绽在溶溶月色里。蓐收看着她扑进他怀里,笑声惊飞花丛蝶舞。
“那可不,咱们回屋算账。”朝瑶牵住他的手,欢快地蹦了两步,向后面几位挥手,“各位晚安,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师哥,明日不送你啦。”
“好,我在皓翎等你!”蓐收扬声回应。
左耳.........体面人!
小九和无恙心里赞叹蓐收的进退有度,每次见到他们爹从容不迫,彬彬有礼。
不会因为瑶儿喜欢的人是他们爹而心存偏见,也不会因为瑶儿的拒绝而选择疏离。
想想也是,他们之间不是普通的男女,他们首先是并肩战斗、互相陪伴、互相成就的师兄妹。
“回屋算账?”?防风邶侧眸往后扫了一眼,低笑时指尖掠过她耳畔一缕乱发,眼底浮着三分戏谑,七分深晦。“瑶儿这是要债,还是讨赏?”
朝瑶歪头,指尖戳向他心口,笑得像只张牙舞爪的猫:“自然是连本带利,一并清算........”忽觉腕上一紧,整个人被他揽腰提起,天旋地转间被他抱起。
一树海棠正盛,乱红簌簌扑落肩头,而他的紫衫袖角掠过她颈侧,凉如夜露。
“啧,利息怎么算?”? 他垂眸,呼吸拂过她鼻尖,语气轻佻如常,可眸底却凝着一线月光般的冷澈。
“咱们不是说过了吗?”朝瑶凑得更近,红唇几乎贴上他下颌:“利滚利呀,宝邶……莫非怕了?”
防风邶眼底已敛去所有暗涌,唯余风流流转:“怕?怕你哭湿我肩头。”
朝瑶..........“今晚用你的蛇毒泡酒。”
屋门关紧的瞬间,她后背已抵上雕花窗棂。他屈指弹向她额头,力道比方才轻了三分,“咱们试一试。”
紫衫广袖垂落,如夜云覆住满室烛光。防风邶嗓音裹着蜜似的蛊惑:“你可知……蛇毒入喉,会如何?”
朝瑶仰头咬住他指尖,眼底跳着挑衅的火星:“蚀骨焚心也得喝嘛。”勾住他衣带,猛地一拽。金线刺绣的紫衫散开,露出内里素白中衣,如月破云层。
窗外海棠被夜风掀起,乱红扑簌簌撞上窗纸,像一场仓皇的雪。
防风邶的唇骤然贴上她的,起初如蜻蜓点水,轻得似一片海棠瓣拂过。舌尖撬开她齿关,如蛇信探入蜜罐,带着不容抗拒的掠夺。朝瑶指尖下意识揪住他衣襟,却被他反手扣住腕骨,按在雕花窗棂上。
“求饶还来得及。”防风邶微微撤开寸许,呼吸凌乱地拂过她唇角。
朝瑶眯眼一笑,仰头咬住他喉结,“谁求饶谁小狗。”
扣着她手腕的指节收紧,另一只手已探入她发间。雪丝如瀑散落,衬得他指尖苍白如月。唇再度相贴时,吻已带了几分狠意。
朝瑶不甘示弱,指甲划过他后颈,激得他闷哼一声
月光斜照,帐幔垂落。
珠光流转,照见地上交叠的衣衫:紫袍覆着茜裙,如深潭吞没晚霞。
第二日清晨,蓐收跃上坐骑时回望一眼,直截了当带着人匆匆回去。
五神山诺大的宫殿,蓐收向高处的陛下行礼后卸下差事。
“瑶儿近日可好?”经常能收到她的信,她的礼物,见字如晤,依旧想问问蓐收的亲眼所见。
蓐收讲起白日与师妹摆摊游戏烟火,晚上乘坐坐骑各处安抚亡魂之事,抬眸凝视陛下一刹,笑说苍梧封住禹疆灵脉的趣事。
殿内沉水香袅袅,将帝王的面容笼在朦胧之后。“师父....”声音轻得似怕惊散香雾,“师妹这些年,愈发像您了。”
皓翎王执奏的手微微一顿,“哦?像我什么?”
“眉眼间的神韵。”蓐收斟了盏新茶奉上,“特别是蹙眉时,与您批阅奏章时的神情...”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惊觉失言。
皓翎王接过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眼底情绪。“那丫头又闹脾气了?”
“那日为玱玹使者的事...”蓐收斟酌着词句,“师妹援手之后,说...”他忽然噤声。
“说什么?”
“...说.....师父对玱玹太好,她吃味。”蓐收说完立即俯首,却借着行礼的姿势,悄悄抬眼观察皓翎王反应。
皓翎王轻笑指尖划过茶盏边缘:“这刁钻性子,倒不知是像谁。”语罢意味深长地看了蓐收一眼,“你今日话里有话。”
蓐收后背沁出薄汗,却仍维持着恭敬姿态:“弟子只是...想起师妹做事愈发看不透。”
殿外一阵风过,吹得珠帘叮咚。
“我们之间需要藏着掖着吗?”
“请师父解惑,我们可曾有机会一起相伴长大?”蓐收单膝跪在如师如父的皓翎王面前。
良久,帝王的声音混着茶香传来:“一字之差,命数不同,天意弄人。”
蓐收踏出殿门时,夜风正掠过廊下的铜铃。?
叮咚一声清响,恍如多年前那个夏夜,幼时的灵曜踮脚去够檐角风铃,却被他抢先摘下。小姑娘气得跺脚,而他笑着将铃铛系在她腕上,说:“这样你走到哪儿,我都听得见。”
而今铜铃犹在,故人已错过。
他驻足阶前,身影被月光洗得泛白,袖口金线绣的夔纹也黯了三分。
命运像一本写坏了的戏本,原是青梅竹马的开头,硬生生被撕成了天各一方的结局。
心里的痛如铜铃在空廊下独自摇晃,声声慢,声声叹。
蓐收大步走入夜色。身后宫门隆隆闭合,隔断了一室浮华,也隔断了那些本该青梅竹马、岁月静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