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椒房殿内花木扶疏,蝶影翩翩。
今日阳光正好,殷亚仙便让宫人在殿前的空地上铺了毯子,摆上矮桌和靠垫,惬意地坐在毯上,翻翻书卷,赏赏花蝶。
她穿着一件绛红色方胜合璧纹素纱罗交领琵琶袖长衫,长发只用一条素色绢带随意束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半倚在矮桌旁的靠垫上,手中捧着一本诗集,时而低眉浅读,时而凝神思索。
……
行驰在内侍小礼子轻缓的唤声中醒来。他揉了揉眼睛,拥着锦被坐起,还有些未散尽的睡意。
小礼子并两个小内侍伺候他起身,用温热的青盐水和软巾净面漱口。
行驰配合地任由宫人们动作,脸上还带着清晨的慵懒。他换上便于活动的窄袖靛蓝色劲装,只在衣缘处绣以简单的云纹。
“奔霄呢?”
“回殿下,在外头候着呢,精神头足得很,一早就在扒门了。”
小礼子笑着回答,手脚麻利地将他的头发用一根素净的银带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俊的眉眼。
梳洗停当,行驰快步走出殿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草木初醒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毓庆殿前的庭院很大,足够他活动筋骨。
那只半大的黄褐色小狗一见他出来,立刻欢快地摇着尾巴扑上来,绕着他的腿打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亲昵声。
行驰脸上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弯腰揉了揉奔霄的脑袋。他先是缓缓拉伸了几下筋骨,然后便在这方小天地里练起了最基础的拳脚功夫。
架势一摆开,眼神便陡然专注起来,一拳一脚,虽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已有模有样,透着股认真劲儿。
奔霄似乎也知道此刻不能打扰,安静地趴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小主人,只有尾巴时不时扫一下地面。
这是雷打不动的晨课。母后说过,练武如逆水行舟,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师傅知道,三日不练就谁都知道了。
他是中宫嫡子,虽年岁尚小,不及太子哥哥需承担那般重任,但教养规矩一样也少不得。
更何况,他是真心喜欢舞枪弄棒,总觉得比起在书房里对着那些之乎者也,还是这般活动开来更畅快些。
小礼子在一旁看着,脸上笑意渐浓。他与奔霄相处久了,也知道这小狗通人性,不会乱跑乱叫,乖得很,便放心地不去管它,自顾自地退到一边。
一套拳法练完,额角已微微见汗。行驰接过小礼子递上的温茶喝了一口,又逗了奔霄一会儿,看着天色渐亮,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
“殿下,该去给皇后殿下请安了。”
小礼子在一旁轻声提醒。
行驰点点头,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他正要举步,却见母后身边的中宫私府令素缨姑姑领着一个小宫女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碟洁白的酥酪。
“十三殿下万福。”
素缨笑着行礼。
“皇后殿下惦记着您练功辛苦,特意让奴婢送一碟新制的酥酪来,给您垫垫肚子。殿下还特意叮嘱了......”
她顿了顿,脸上带着温和又了然的笑容。
“让楚伴读看着您吃完再读书。”
行驰闻言,耳朵尖微微泛红。他确实有时会因为贪练或者单纯不想吃而略过早点,母后这般叮嘱,显然是知道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又暖融融的,接过那碟酥酪,低声道。
“多谢母后惦记,有劳姑姑跑一趟。本殿这就用。”
素缨又笑着叮嘱了几句,便行礼告退。
正说着,他的伴读楚钰也到了。楚钰是冀州牧楚家的公子,年纪虽只比行驰大两岁,行事却极有章法,此刻已穿戴整齐,一丝不乱地向他行礼。
行驰轻咳一声,转头看向楚钰,故作镇定地将酥酪分了一半给他,两人便站在廊下安静地用完了。酥酪香甜细腻,入口即化,吃下去胃里暖暖的。
楚钰垂着眼睫,眼观鼻鼻观口,只当没看见身旁小殿下那微微泛红的耳尖,专注地品尝着这份皇后殿下送来的点心。
用罢早点,净了手,行驰对楚钰道。
“走吧,先去给母后请安,回来再读书。”
楚钰应声跟上,他个头比行驰略高一些,步子也迈得比他大些,却丝毫没有抢前头的意思,反而刻意调整了步伐,配合着行驰的节奏。
行驰领着楚钰和内侍,出了毓庆殿,朝着不远处的椒房殿走去。
清晨的宫道安静而洁净,沿途遇见些洒扫的宫人,皆纷纷避让行礼。
行驰大多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看,更不搭话。只是走着走着,他的思绪有些飘远。
二月初时,父皇似乎对哥哥在西南矿务上的见解颇为嘉许……他不由得想起父皇批阅奏折时挺拔如山岳的背影和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他渴望有一天,父皇的目光也能那般落在自己身上,带着赞许和期许。他盼着自己快些长大,能像哥哥们一样为父皇分忧,而不是仅仅被当作一个需要人照顾、叮嘱吃点心的小孩子。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尚且单薄的背脊。
快步走到椒房殿那宏伟的双阙前,早有守门的内侍通传进去。殿内温暖如春,混合着椒粉的独特芳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薄荷清气。
母后似乎早已起身,正坐在那架名贵的金丝楠木雕龙凤喜字炕桌旁,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行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
“儿臣给母后请安。”
“驰儿来了,快起来。”
殷亚仙听到动静,抬头看向门口,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她放下手中的书卷,招手示意行驰到近前。
“晨练可辛苦了?酥酪可用过了?”
“回母后,儿臣不辛苦。酥酪用过了,很好吃。”
行驰起身答道,目光快速地从母后身上掠过。母后今日穿着那件常穿的绛红色纱罗长衫,依旧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只是……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母后眼角眉梢那被椒房殿温暖空气和名贵香粉精心养护着的肌肤下,似乎又添了一缕极细微的倦意,或是岁月的痕迹?就像他偶尔在母后凝视父皇背影时捕捉到的那种复杂神情。
他心中莫名地揪了一下,一种混合着依恋、心疼和些许惶恐的情绪悄悄蔓延开来。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看到母后身上有任何名为“老去”的迹象。
这深宫岁月,因有母后和皇姐、皇兄在,才显得不那么漫长冷清。
但他很快将这点情绪压下,如同过去许多次那样。他是嫡子,不该沉溺于这些细腻又无用的感伤。
殷亚仙又温言问了他和楚钰几句功课起居的话,便让他们回去了,叮嘱他们好好读书。
退出椒房殿正殿,行驰暗暗松了口气。每次面对母后,他总觉得自己那些细微的心思无所遁形,既渴望母亲的关怀,又有些别扭于被当作孩童看待。
返回毓庆殿书房的路上,他沉默了许多。楚钰似乎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也并不多言,只安静地跟在半步之后。
回到书房,笔墨纸砚早已备好。行驰在书案前坐下,楚钰则在一旁自己的小案前落座。案头摊开的是今日要讲的《左传》。
只是行驰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
天光已大亮,映照着庭院中初发的嫩绿。
他看见奔霄正在院中追着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跑得欢快,充满了勃勃生机。
奔霄很快叼住了那片叶子,得意地冲着小主人摇尾巴,仿佛在等待主人的夸奖。
行驰忍不住笑了,眼中的郁郁一扫而空。他偏头对楚钰道。
“本殿去遛遛奔霄,你接着备着吧。”
楚钰自然没有异议,只提醒他莫要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