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刻，谷水潺潺，映着天边熔金般的落日余晖，将上阳宫闲月阁外的回廊染成一片暖色。
齐芷怡搁下象牙箸，一桌晚膳中，那只盛过鸭油豆苗的甜白釉小碟，碟沿尚有余温，碟心却已空了，只剩几点油星映着光。
“撤了吧。”
宫人们上前，将碗碟一一收走，悄然无声。
齐芷怡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略显僵硬的筋骨，踱步至窗边，推开窗扉，一阵带着晚香的凉风扑面而来。
晚霞如绮，染红了大半边天空，那赤金的颜色透过枝杈的缝隙洒下，落在她身上。
“去水边走走。”
倾翎会意，取过一件淡青色的薄披风搭在臂弯，安静地跟上。
绕过闲月阁精巧的月洞门，沿着碎石小径向谷水畔行去，一路上垂柳新叶拂过肩头。暮春的风带着水汽和草木清气，吹散了殿阁内菜肴的余味。
临水的映月水榭已然在望。榭内宽敞，石桌木屏，三面卷帘高悬，将一湾碧水和远处垂柳依依的景致尽收眼底。
齐芷怡步入榭中，倚着雕花木栏坐下。
倾翎将披风轻轻放在一旁石凳上，便退至水榭入口处垂手侍立。
齐芷怡闭上眼。水声潺潺，风过柳梢，远处似乎还有一两声归巢鸟雀的清鸣。
她并未抚琴，只是指尖在光滑微凉的石栏上，随着水流的节奏，轻轻敲击着不成调的节拍，唇边逸出一缕低低的、模糊的哼唱，不成词句，只是随性的腔调，融进水声风语里，转瞬便散了。
白日里尝过的益州牂牁郡贡上的猕猴桃，那股子清甜微酸的滋味，忽然在舌尖复苏。她睁开眼，眸光里带上一丝孩子气的馋意。
啧，那滋味，真的很馋人。
“倾翎。”
齐芷怡声音不高，恰好能让入口处的人听见。
“白日那猕猴桃，再去取两个来。”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要熟透些的。”
她不关心这果子金不金贵，也不在意这是否是贡品，只是此刻想吃了，便要吃到。
“是，娘娘。”
倾翎应声，脚步轻快地离去。
水榭里又只剩下她一人，还有那永不止歇的谷水声。齐芷怡重新倚回栏杆，望着水面上被落日染成的金红碎片，思绪放空。
什么宫务、派系、位分高低、甚至皇帝那张威严却模糊的脸……都被这潺潺流水暂时带走了。她只享受此刻的安宁，以及即将送来的、属于她自己的那一份清甜。
暮色渐沉，水榭的光线暗了下来。榭外传来一阵轻快却不失稳重的脚步声，伴着环佩轻击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
齐芷怡循声望去，只见回廊转角处，一抹华贵的紫色身影翩然而来。正是她的女儿，六公主玉嬿。
少女身姿已亭亭玉立，抹胸式上襦贴合身形，薄纱广袖如云垂落，腰间金缕束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下摆层叠的紫绡在行走间漾开涟漪，其间坠着的细小金珠流苏随之微晃，折射着最后的天光。
高挽的鬓发上，金枝玉叶发冠与紫蕊簪花交相辉映，颈间叠戴的金链和耳畔垂落的紫晶流苏更添华彩。额间那枚纤细的月牙花钿，衬得她眉峰舒展如远山，眼波清澈若秋水，雪肤朱唇，艳光逼人却又带着皇家独有的端凝。
“母嫔！”
玉嬿声音清亮，一眼便望见水榭中的母嫔，快走两步，跨过三级台阶，登上水榭。
她身后跟着贴身宫女，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齐芷怡眼中那点惯常的清冷瞬间融化，染上真切的暖意，嘴角也自然地上扬。
“嬿嬿，这个时辰怎么过来了？用过膳了么？”
她伸手，玉嬿便很自然地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亲昵地挨着。
“在父皇那儿用过了。”
玉嬿笑道，眉眼弯弯。
“刚去给父皇请安，顺道把新写的策论呈上去了。”
她语气带着点小得意，显然结果不错。
“皇上怎么说？”
齐芷怡心中亦有一丝欣慰。女儿聪慧好学，那清俊雅致的小楷，她也是极爱的。只是自己身子越发不济，嬿嬿随了自己体弱，也是年年汤药养着。好在得些皇帝青眼，在宫中也有了几分底气。
“父皇夸我析理明晰，见解独到呢！”
玉嬿眼睛亮晶晶的，随即示意身后的宫女。
“喏，这不，又赏了我这个。”
宫女恭敬地将锦盒奉上。
锦盒打开，内里是一只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雕成的瑞兽，形态憨稚，雕工却极为精湛，玉质温润生光，一看便知是御库珍品。
齐芷怡拿起玉雕，指尖感受着那细腻冰凉的触感，心中了然。皇上对这个女儿，确实是格外偏爱，甚至近些日子隐隐越过了当年端穆夫人留下的四公主，以及开府成婚、养育子女多年的大公主。
“是好东西。你父皇疼你。”
“父皇疼我，母嫔也疼我，嬿嬿都知道的。”
玉嬿说着，小脑袋靠在齐芷怡肩上，轻轻蹭了蹭。 虽然年纪渐长，这般亲昵举动已不似幼时那般自在随意。但此刻，她还是想向母嫔撒娇。
“母嫔喜欢吗？送给母嫔！”
齐芷怡失笑，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
“傻话，你父皇赏你的，自己收好。母嫔这里，什么都不缺。”
“对了。”
玉嬿想起什么，看向齐芷怡。
“父皇今日批阅奏折时，还特意问起益州牂牁郡进献的猕猴桃，说风味甚佳，分赐六宫。母嫔这里可得了？我记得母嫔也喜欢酸甜口儿的。”
“已经送来了，倾翎去取了。”
齐芷怡轻笑，眼尾的弧度舒展，唇角也抿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本就是丽质天成的美人，只是多年来眉宇间总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意味。如今只因女儿一句话，便显出几分娇憨来。
正说着，倾翎的身影出现在水榭入口，手里端着一个白玉小碟，里面盛着两个剥好皮、切成小块的猕猴桃。
“娘娘，果子取来了。”
她将玉碟轻轻放在石桌上。
“巧了。”
齐芷怡笑着用银签戳起一小块，先递到玉嬿嘴边。
“尝尝，你父皇刚赏下的贡品，确实新鲜。”
玉嬿就着母亲的手吃了，眼睛一亮。
“嗯！好甜！比往年的都好！”
她自己也拿起银签戳了一块。
“母嫔也快吃。”
母女俩就着暮色水声，分享着这一碟清甜的果实。
齐芷怡小口吃着，酸甜的汁液在口中化开，听着女儿叽叽喳喳说着在御前的事，说着伴读沈映姝的趣事，说着思青殿的日常。
嬿嬿此刻的活泼灵动，让她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小软软的婴孩。
那时的嬿嬿，是那么信任地依赖着她。只要她在身边，小小的孩子就什么都不怕，安稳地吃睡，毫不在意其他。
齐芷怡有些恍惚地想。嬿嬿这般快活的时光能有几年呢？及笄，议亲……哪怕是公主，也不能完全超然于这些俗务之外。
何况，皇帝能宠爱她到几时？当自己容颜老去，当女儿的这份娇憨不再，皇帝是否还会如此？或者，自己是否应该为了嬿嬿的未来费尽心思？
不过片刻，便已思绪万千。她静静地看着女儿的笑颜，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是只将话咽下，重新勾出一抹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