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宫的松脂清气，混杂着新漆和尘土的味道，在芷兰汀略显空旷的殿宇内浮动。
谢蓉婷站在殿中，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的梁柱、廊庑、窗棂……一切都是崭新的，未曾染上半点烟火气。
就像她此刻的处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空无一物。心底浮沉在触及西面特意辟出那间小书房的门框时，才稍稍沉淀下来。
“莹茗，莹纯，先让人把这几箱书，小心抬进去。”
莹茗和莹纯立刻上前指挥着太监们动作轻缓地将那几箱装满书籍的樟木箱抬进小书房，轻声应着。
“是，娘娘。”
莹纯是个细致人，拿着软布，随时准备拂去书箱上可能沾染的微尘。
最重要的几箱书被优先抬入了书房。阳光正好，透过南窗，照亮了刚安置好的黑漆嵌螺钿酸枝木回纹书架。
看着心爱的书籍被莹茗她们一本本取出，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再分门别类地放入那些散发着木头清香的格子里，谢蓉婷胸腔里那点因裴韫欢的存在而挥之不去的滞涩感，才被一种踏实的熨帖感缓缓取代。
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书脊，《通鉴辑览》、《九嶷书院考略》、《冀州风物志》……熟悉的触感，油墨纸张的气息，每一本书，无需言语，便能让她心神安宁。
父亲虽已仙逝，母亲改嫁他乡，但这些承载着冀州安平国记忆的文字，便是她灵魂深处的故乡。
书架旁的桌角，莹纯已细心铺好了软垫。谢蓉婷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锦囊里，取出了几方砚台，样式古朴，石质温润，是她用惯了的旧物。
最后取出的，是那个紫竹雕牧童戏牛笔洗。牧童憨态可掬，老牛温顺安详，竹节天然的纹理被巧妙地融入雕刻之中。
她拿起一方干净的软绸，蘸了点清水，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擦拭着笔洗的每一寸，将砚台和笔洗郑重地摆放在书桌最显眼、最顺手的位置。
安置好书房的珍宝，谢蓉婷才开始处理迁居后的例行琐务。她坐在外间的花鸟座钟旁，接过莹茗递来的宫人名册和内务府送来的份例物品清单，细细核对。
座钟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滴答声，与殿外偶尔传来的松涛声交织。
她的目光冷静而专注，一一确认着各色绸缎的匹数、金银锞子的分量、茶叶香料罐的封签。这些都是她在宫中安身立命的依凭，马虎不得。
只是在核对到“按例每日鲜果点心若干”时，脑海中不期然地闪过昨日傍晚，裴韫欢牵着十二皇子行朗，站在青石小径上看甲虫的情景，那母子俩旁若无人的亲昵......
指尖微微用力，在名册上按下一个浅浅的印痕，她迅速收敛心神，将清单递给莹茗。
“嗯，数目无误，收起来吧。”
刚吩咐完，一阵带着急切的小跑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由远及近。雪白蓬松的身影旋风般冲了进来，直扑到谢蓉婷脚边，亲昵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裙裾。
“媚媚！”
谢蓉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俯身将媚媚抱进怀里。
“又胖了一圈呢，是不是等急了？新地方还习惯吗？”
媚媚“汪汪”了两声，尾巴摇得欢快极了。它似乎对新家十分满意，不停地转着圈儿打量着四周，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适应的。
“喜欢就好。”
谢蓉婷轻柔地抚摸着媚媚光滑的皮毛，唇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恬静的笑意。
“娘娘。”
莹纯捧着一个精巧的雕花填漆食盒走过来，脸上带着笑。
“方才内务府送份例时，顺带捎来的，说是新制的芝麻糖，让娘娘尝尝鲜。”
她打开盒盖，一股混合着炒熟芝麻香和麦芽糖甜香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糖块做得小巧玲珑，上面还沾满了饱满的芝麻粒，看着就诱人。
芝麻糖……
谢蓉婷的目光落在食盒里，指尖捻起一块，入手微温，带着刚出锅的余热。
在冀州安平那个小小的家，每到年关将近，母亲也会在灶间熬糖，撒上自家种的芝麻，切成小块。父亲伏案批改学生课业时，手边常备的，也是一小碟母亲做的芝麻糖，用以提神。
后来父亲病重，家中越发拮据，这样的小零食也成了奢侈。
如今这宫中的芝麻糖，用料考究，做工精细，甜得纯粹，却再也尝不出当年那掺杂着柴火气息和母亲叹息的滋味了。
谢蓉婷将糖块放入口中，香脆的芝麻在齿间迸裂，甜意在舌尖化开。很甜，甚至有些腻。她慢慢咀嚼着，眼神有些飘远。
一旁，莹纯和莹茗对视一眼，心中有些忐忑。这糖是最新鲜的，食材也都是一等一的好，娘娘怎么吃着吃着，就走神了？
媚媚嗅着空气中弥漫的甜香，讨好地用小脑袋拱拱谢蓉婷的手心。
“娘娘，这糖看着真不错。”
莹茗在一旁笑道。
“十二殿下年纪小，应该也爱吃甜的。东边那位贵嫔娘娘似乎不太拘着殿下吃零嘴儿……要不要给葳蕤轩也送些过去？刚迁来，也算是份心意。”
葳蕤轩，裴韫欢……谢蓉婷的思绪在这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给裴韫欢送芝麻糖？
心底那份潜藏的厌恶几乎要翻涌上来。她厌恶裴韫欢那与生俱来、仿佛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厌恶她那看似爽朗实则粗疏的性子；更厌恶她膝下承欢的皇子行朗，那孩子专注澄澈的目光，每一次都像在无声提醒着她曾经的失去。
她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一个出身寒微凭才学女官晋身，一个生来就是洛京名门的贵女。
送糖？简直是……荒谬。
然而，理智迅速回笼。谢蓉婷咽下口中最后一丝甜腻，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爽朗，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对莹纯道。
“嗯，莹茗说得是。这糖确实新鲜。你挑个干净雅致的攒盒，拣些品相好的芝麻糖装起来，给贵嫔娘娘送过去。就说……新得的点心，请贵嫔娘娘和十二殿下尝尝鲜。”
“是，娘娘。”
莹纯应声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