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宫灯次第亮起,将长生殿的雕梁画栋染上一层昏黄的暖意。戌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回荡在空旷的宫苑,衬得殿内愈发静谧。
李夕静卸下了白日里端凝的贵妃仪态,斜倚在东暖阁临窗的软榻上。
白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松了下来,只用一支简单的金崐点翠梅花簪挽着,几缕乌发慵懒地垂落颊边,身上只穿了件家常的素白绫寝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绛红绒边比甲,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被屏退,只余下浣英一人。她正轻手轻脚地将一个红漆描金的小食盒放在榻边的矮几上。
揭开盒盖,里面是一碟小巧玲珑的佛手金卷,酥皮薄脆,形似佛手,散发着诱人的油香和面点特有的甜香。
“姐姐,今日小厨房用的秋梨膏做馅儿,清润不腻,正好克化。”
她的声音带着朔方乡音特有的爽利,此刻压得低低的,透着熟稔的亲昵。
李夕静应了一声,睁开眼,支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接过浣英递来的温热帕子擦了擦手,才拈起一块金卷,慢慢地吃着。
酥皮在唇齿间碎裂,内里温润的梨膏带着秋梨的清香,甜而不腻,混合着酥皮的麦香,格外适口。
“还是阿英懂我。”
她轻叹一声,将剩下的点心放入口中,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这宫里的点心,做得再精巧,总少点……少点咱们桑干乡灶膛里那股子烟火气。记得小时候,娘亲用新麦烙的胡饼,刚出炉,烫手,掰开来麦香扑鼻,就着咸菜疙瘩,我能吃两个……”
浣英听着她的乡音,唇边不自觉挂上温柔的笑意。她从前总嚷着要学京城话,如今倒也说得字正腔圆,只是如今想起往事,那一股子乡音却依旧藏不住地冒出来。
“可不是!还有冬天,爹猎了狍子,炖上一大锅,咱们围着火炉,吃得满头大汗。哪像现在,一碟点心都得分十八口吃。”
她说着,自己也拈起一块金卷,挨着榻边的小杌子坐下,主仆二人之间毫无避讳。
李夕静闻言,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揽住浣英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浣英顺势靠在她肩上,双手环住她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姐姐,你在想什么?”
她闭着眼,感受着李夕静身上淡淡的香气,突然问道。
李夕静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抚摸着浣英的头发,手指轻轻梳理着她柔顺的发丝。许久之后,才轻声开口。
“今日……正则宫那位琼婕妤,又去了柔夫人处?”
她虽与赵枫关系尚可,也欣赏刘言宜的几分通透,但身处漩涡,对这些走动总要多留一分心。尤其赵枫仍是皇后的人,而自己……早已被各方视为“孤峰”。
浣英“嗯”了一声,轻声道。
“是。今日琼婕妤去柔夫人处坐了约莫一个时辰,茶水、糕点赏了不少。”
李夕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浣英的发梢,默然片刻,又拿起一块金卷。
“看来,是那位在柔夫人这里得了些趣事。”
她轻轻摇头,甩开这些思虑。
“罢了,各有各的路数。柔夫人性子温婉,与人为善,但愿她能一直如此顺遂。”
浣英默默点头,不予置评。以她的性子,向来不赞同姐姐那过于宽和处世的法子。但多年来姐妹俩的情谊,让她不愿在姐姐面前争执。况且自己也不愿做那无趣之人,宁愿在这后宫中保留一份天真。
两人又低声絮语了几句宫中琐事,李夕静眉宇间的倦色在这样家常的、毫无机心的闲谈中渐渐淡去。
暖阁的门帘被一只小手轻轻掀开一条缝,一颗梳着精致双垂髫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发梢的粉缎蝴蝶结和米粒珍珠链随着动作轻晃,正是七公主玉浠。
她一双墨玉般的杏眼怯生生地往里瞧,手里还捏着一小枝晚开的木芙蓉。
“母妃……”
玉浠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浠儿睡不着,想听母妃讲故事……”
李夕静眼中的温和更盛,对她招招手。
“进来吧,小夜猫子。”
玉浠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雀儿溜了进来,蹬掉小绣鞋就爬上软榻,依偎在李夕静身侧。
她一眼就看到了矮几上诱人的佛手金卷,眼睛亮了一下,又飞快地瞄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嬷嬷方向。
嬷嬷是皇后派来照顾公主起居礼仪的,最重规矩。
李夕静捕捉到女儿的小动作,心中一动,那点深藏于朔方血脉里、被宫规压抑已久的顽皮忽然冒了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像少女时偷偷溜出家门骑马那般。
拈起一块最小的金卷,飞快地塞到玉浠手里,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
“嘘……快,趁着嬷嬷没发现,就这样——”
她做了个迅疾把点心整个塞进嘴里的动作,腮帮子夸张地鼓起。
“嚼两下,快快咽下去!像这样!”
自己也迅速拿起一块,示范性地塞进嘴里,动作快得让玉浠惊讶地张大了小嘴。
玉浠下意识地抓紧了李夕静的衣襟,有点惊恐,又有点跃跃欲试。她根本想象不到一向端庄的母妃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简直像要带她做坏事一样,紧张又兴奋,小脸都激动得泛红了。
她学着母妃的样子,小手紧紧攥着那块金卷,做贼似的飞快地塞进嘴里,鼓起粉嫩的腮帮,努力地咀嚼着,一双大眼睛紧张地骨碌碌转,时刻提防着门口。
李夕静看着她成功咽下点心,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般松了口气,自己也忍不住笑意。
浣英在一旁看着娘俩这模样,差点没忍住跟着笑出声来,赶紧掩唇咳了一声。
李夕静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也来。
浣英犹豫片刻,还是败在她那“期待”的目光下,笑着摇了摇头,也拈起一块。
于是,暖阁里出现了这样一副滑稽的画面:三个年龄、身份各异的人,此刻都如同幼稚的顽童一般,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鼓着腮帮,努力地吃着点心。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瞟向门口,生怕被嬷嬷发现。
看着玉浠亮晶晶的眼睛和满足的笑容,李夕静眼中那点顽皮的笑意沉淀下来,她伸手将女儿揽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蹭了蹭她带着花香的发顶。
“好了,小馋猫,点心也偷吃完了,该乖乖听故事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