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内尚余晨露的清寒,丹砂色的贵妃华服衬得李夕静肤色愈发莹白,额间一点朱砂钿沉静端方。
她由浣英仔细整理好青绿色披帛的褶皱,步出殿门,例行往椒房殿请安。
路上遇见几个宫女太监,远远地便跪下请安。她微微颔首,脚步不停。宫道两侧的树刚刚抽芽,叶色嫩黄,望去一片欣欣向荣。
踏入椒房殿正殿,那惯常的暖香扑面而来。殿内已坐了几位嫔妃,皇后正与她们言笑晏晏,气氛融洽。
然而,几乎是李夕静裙裾拂过门槛的瞬间,那笑语便如被掐断的琴弦,骤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拢在她身上。
她面色未变,不紧不慢地走上前,依照位份一一请安。
那几位低位嫔妃也都一一起身回礼,礼数周全,无可指摘。
皇后唇边的笑意未褪尽,眼底却已浮起一层疏离的薄霜,声音温和却毫无暖意。
“槿贵妃今日气色瞧着好了些。”
“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这些日子调养得宜,倒真觉着身子骨好了不少。”
李夕静依礼深深屈膝,眸光平和,语声不疾不徐,不见半点心虚与怯懦。起身时,目光极快地从皇后身侧的紫檀木案上掠过。
一份摊开的奏章尚未收起,墨迹清晰。虽只瞥见零星字眼。
“边陲”、“粮秣”、“军需”,朔方……桑干乡……武胜塞!那雄踞边关的要塞名字,连同故乡的风沙气息,瞬间在胸臆间冲撞翻涌。
她想开口,想问问那奏章是否关乎北疆,关乎她的故土防线。然而,喉头像被什么堵住,这满殿无形的隔阂,让她最终只是垂下了眼帘,将所有关切与疑虑无声咽下,归于一片沉寂的恭谨。
回到长生殿,殿内熟悉的、带着淡淡药草和熏香的气息才让她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
浣英奉上温热的药茶,低声道。
“娘娘,大兄托人从桑干乡捎来了今春的新茶,还有一封家书。”
李夕静接过那封信笺,拆开。
兄长的字迹依旧朴拙,絮叨着京城商铺的近况。然而,当读到“近日铺子不甚太平,常有无赖滋扰,虽报了官,却总难根除……”时,她秀气的眉峰瞬间蹙紧,一股怒意和焦虑猛地攥住了她。
于京中立足本就艰难,如今竟还遭此欺凌!
李夕静将信纸收进袖中,手指蜷了蜷,要解决这麻烦,无非两种法子。
要么忍气吞声,给那些地头蛇送上厚礼,求得庇佑;要么……以雷霆手段,直接将这些无赖赶走,杀鸡儆猴。
她心中反复掂量着这两种法子,权衡利弊。
若选第一种,虽能求一时安稳,却只能暂且堵住那些人的嘴,往后恐还会有无穷无尽的骚扰。
若选第二种……李夕静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兄长和嫂嫂小妹的面容。
“阿英,去取一百两体己银子来。”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嵌螺钿的紫檀木匣,里面是她多年来积攒的部分份例和赏赐。她亲手点出一百两银票,又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雪花官银。
“着小慎子即刻出宫一趟,务必亲手交予兄长。银子一半打点官府,务必让那些人不敢再犯;另一半,让兄长周转铺面。告诉小慎子,务必寻可靠的人盯着,若有难处,速速回报。”
浣英应声而去。
李夕静站在窗边,看着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窗台上。
一百二十两银子,对寻常百姓家而言,是一笔天文数字,足以让他们毕生衣食无忧。 可如今,她要拿这银子,去为家人买一份安稳的营生,买一份不再受外人欺压的安宁。
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宫中的浮华奢靡,金珠玉佩加身,锦衣玉食享用不尽,可这一刻,她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
想问一问上苍, 她既已远离故乡,远离亲族,只身一人入这冰冷的宫墙,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日后能拿体己银子去为家族遮风挡雨吗?
巳时初刻,裴韫欢回到蘅芜宫东侧的葳蕤轩。春日晴好,阳光泼金般洒满庭院,暖意融融。
方才在回廊上,几个面生的低阶宫人远远见了她,那眼神闪烁得厉害,低声的议论如同蚊蚋,听不真切,却更添烦乱。
“都下去。”
她挥退欲上前伺候的宫人,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间声响。她独自走到南窗下,窗外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簇拥在枝头,明晃晃地映着日头。
淑妃。
虞惠章竟成了淑妃!迁入麟趾宫正殿柏梁台!
她竟再次诊出喜脉,凭什么?
一股混杂着不甘与惶惑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那华贵的紫袍广袖,指尖触及冰凉的云锦面料,竟激得微微一颤。
“来人。”
裴韫欢转身,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只是眼底深处那点焦灼未能尽数掩去。
湄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珠帘外。
“娘娘。”
裴韫欢看着她,眼神沉凝。
“你亲自去一趟瑶夫人处。不必多言,就说……葳蕤轩这边,静候夫人示下。”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悄悄儿的。”
瑶夫人此刻必然已得了消息,甚至更早。自己才智不算顶尖,处理这等骤然而起的复杂局面更是力有不逮,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跟随。
湄宓心领神会,深深一福。
“奴婢明白。”
随后身影迅速隐入帘后。
风动海棠,碎瓣簌簌飘落,更添满目凄然。
裴韫欢站在原地,衣袂翻飞,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淑妃晋封的喜讯,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臻娆!”
臻娆几乎是应声而来。
“娘娘?”
“去,取本嫔妆匣里的那支紫玉镂空嵌八宝的扁方来。”
裴韫欢声音轻缓,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臻娆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恰好对上她那双泛着微红的眼睛。
裴韫欢闭了闭眼,似乎在平复心绪。
“库里那匹最上等的云锦,也找出来,就是去年江南贡上来,那匹烟霞色的。”
送礼,在她看来,就得送扎眼、值钱的!这才是诚意,才够分量!虽然她与那位新晋的淑妃虞惠章素无深交,甚至关系疏远,但该做的面子功夫,一步也不能少。这是宫里的铁律。
“仔细包好,等……等湄宓回来,看夫人那边怎么说,就按夫人的意思,寻个妥帖的时候,给麟趾宫柏梁台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