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亮得极早,也闷得极早。
虞惠章只着了件素纱中单,外罩一件天水碧的薄罗半臂,高髻也松散了些,只用一根通透的羊脂玉簪松松挽着。饶是如此,额角依旧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正俯身于一张摊开的素笺前,一行行清隽的字迹在墨痕下流淌,记录的是殿内库藏的冰炭消耗。这是她多年习惯,越是心头有事,越要寻些具体、需凝神的细务来做。
卓歌捧着一小碟冰湃过的、切得极细的金齑玉脍进来,步履放得极轻。她看着自家娘娘专注的侧影,鬓边那支小小的金棕花卉冠饰在透过高窗的晨光里闪着微芒,额间那点朱砂花钿衬得她眉眼愈发沉静端凝。
“娘娘,用些吧,天燥,仔细伤了脾胃。”
她将玉碟放在虞惠章手边不远处的酸枝小几上,声音压得低低的。
虞惠章这才抬头,浅浅一笑,眼角眉梢带着些许倦意。
“嗯,放着吧。”
这份刻意维持的宁静,很快被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一个穿着浅绿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垂着头,几乎是屏着呼吸,蹑足走到珠帘外,对着卓歌比划了几下,嘴唇翕动,却不敢出声。
卓歌会意,轻手轻脚地走到珠帘外,侧耳听了几句后,眉头微皱。她轻轻掀起帘子一角,避开与虞惠章的目光交汇,悄声禀报。
“娘娘,鸿恩殿那边……三殿下今日生辰宴,热闹得很。说是……那位江姬,抱着小皇孙君晗,也在席上,还……还唱了几句《群英续集》。”
“啪嗒。”
虞惠章手中的紫毫笔,轻轻搁在了青玉笔山上。
半晌,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瓣,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诞感。
“煦儿才十六……按祖制……”
话未说完便顿住了。祖制是皇子皇女二十岁方可大婚,但从未禁过成婚前纳妾。
只是行煦的婚事不同,那是四年前皇上亲口定下的,清河长公主的掌珠殷锦雨,不仅是县主之尊,更是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女。锦雨那孩子,年方十四,尚在深闺娇养,连及笄礼都未到。而这边,庶长子都已抱在怀里了……
“江姬……”
卓歌见她沉默,便又轻声补了句。
“奴婢听说,那江氏本是伏波将军府的旁支,因将军遭言官弹劾贪墨军饷,家道中落才入了宫。奴婢瞧着,这江姬行事……怕是不甚稳妥。那《群英续集》的选段,在此刻唱来,未免……太扎眼了。”
虞惠章没有立刻回应,端起手边微凉的清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地砖上。
三皇子行煦,皇上最宠爱的儿子,母妃更是圣眷优渥,他性子宽仁,道德感也强,可偏偏在男女之事上……意志薄弱得惊人。一个心机颇深、楚楚可怜又擅唱曲的孤女,撞上这样一个情窦初开又缺乏定力的少年皇子……这结果,似乎又在意料之中。只是,这时间点,这方式……
“煦儿还是太年轻了。”
虞惠章放下茶盏,语气带着长辈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有些事,容不得半分糊涂。那江氏,心机写在脸上,才智却撑不起她的野心。今日抱子登堂,明日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柔姐姐……怕是有的烦心了。”
如今闹出这么一出,她既要安抚皇后和长公主,又要规劝儿子,更要提防江红芊惹祸,处境可想而知。
谢蓉婷站在宽敞明亮的正厅中央,广袖轻垂,浅金色的披帛拂过裙摆,粉紫色腰带将她纤细却挺直的腰线勾勒得分明。
她微微仰头,环顾着这方属于她的新天地,面阔三间,高梁广厦,不再是偏殿那逼仄的一隅。多宝格上陈设着几件素雅的古玩,一架山水插屏巧妙地隔开了待客区,一切都透着内敛的雅致。
“小主,您瞧,这品幽阁多敞亮!”
莹茗的声音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正指挥着两个面生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搬进西边的耳房。
谢蓉婷听着莹茗那喋喋不休的絮叨,嘴角微微上扬,由衷道。
“辛苦你了,莹茗。这些日子,全靠你张罗。”
从偏殿那狭小的蜗居搬出来,虽是晋升,却也劳心劳力。莹茗从前在御花园就是出了名的利落人缘好,如今成了她的贴身宫女,将这殿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人情往来也滴水不漏。
“小主说的哪里话!”
莹茗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来,语气带着些许嗔怪。
“您是小主,是莹茗的贵人,莹茗所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报答小主的知遇之恩罢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带着些许骄傲。
“再说了,如今您今非昔比,搬来这品幽阁,可不能再被人小瞧了去。莹茗自然得为您好好张罗着。”
她指的是那些曾经因谢蓉婷位分低微、出身平凡而或有怠慢的眼神。
谢蓉婷心中了然。若非替皇上解答了一处偏僻的碑文疑义,得了些许青眼,恐怕这品幽阁还轮不到她住。月俸二十两,精打细算,维持体面尚可,若想更进一步打点周旋,便显捉襟见肘。
云嘉霏……她轻叹一声,眉眼间带着些许疲惫,决定权到底在皇上手中。
可月初三皇子生辰宴上,那位江姬抱着小皇孙露面,还唱了几句,闹得沸沸扬扬。皇上那几日明显心情不佳,龙威含怒。这种时候,想让皇上想起云嘉霏,进而开恩解禁,恐怕更是难上加难了。
“走吧,小主。咱们先去后院看看。”
莹茗的轻唤声拉回了谢蓉婷的思绪,她“嗯”了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这品幽阁倒是不负其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径回廊九曲通幽,池台石凳布置精巧,移步换景间,颇有几分雅致。
谢蓉婷一路走,一路看,心中暗暗赞叹这内务府的手艺,真真将此处布置得美轮美奂。她虽素来不喜奢华浮夸之物,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此雅致幽静之地,确实令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