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了雪,庭院的积雪经人清扫后堆在墙角,莹白柔软,映着青竹,煞是好看。
玉徽推开门,一股冷意扑面而来。她拂去肩头薄雪,信步走出殿门。
遗光捧着鹤氅紧跟在后。
玉徽沿着宫道缓缓前行,雪天路滑,却婉拒了步辇,只想借这寒风清醒一下混沌的头脑。
路遇相熟的宫人,依次福身行礼,她温声问着近况,神色关切,姿态和煦,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御花园的边缘。园内冬景萧瑟,昔日繁花早已凋零,唯有一片菊圃,因着皇后娘娘月余前那场宴请,残存着几株被特意保护的晚菊。
此刻,那些曾傲霜绽放的名品,也大多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花瓣零落,色泽暗淡,不复当日的鲜活明艳。
玉徽静静地站在菊圃边,遗光在她身后半步垂手侍立。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残败的菊枝上,一旬前父皇考校策论时皇子们眼底的较劲,姐妹们献艺时笑容下的衡量……她都看在眼里,却只觉得疲惫,远不如独自在正德殿焚一炉香、抚一曲琴,或是翻开一卷医书来得自在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肩头一暖,遗光的声音带着些许担忧。
“殿下,雪大,当心着凉。”
玉徽这才回神,发现自己竟已站在菊圃边许久,拢了拢鹤氅,轻声道。
“无妨。走吧。”
连日来大雪飘飞,寒风裹着雪粒子,打得屋檐屋瓦噼啪作响。
祁若夏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雪景,手中捧着一杯热茶。
屋内火炕烧得极暖,烘得人暖融融的。
芬儿端来一碟榛子酥糖,甜香软糯,是小主近来颇为喜欢的小零食,她将碟子放在祁若夏手边。
“小主,晚膳还有半个时辰,要不您先垫点儿?”
祁若夏轻轻颔首,拈起一块榛子酥糖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甜香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绵软,是冬日难得的温暖与惬意。
芬儿在一旁看着,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小主,奴婢方才听下面人嚼舌根,说前儿去浣衣局取浆洗好的衣物时,隐约听两个管事嬷嬷提了一嘴,德仪殿那边似乎有些小动静。好像是瑶夫人跟前的一位二等宫女,叫什么……春伊?前几日不知怎的触怒了主子,被罚去浆洗房做粗活了。不过这种小事,很快就被压下去了,也没人敢多议论。”
祁若夏面色未变,只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
“哦?瑶姐姐那边的事情,倒是没什么出奇的。这宫里,谁还没个心情不顺的时候。”
芬儿点点头,附和道。
“小主说的是。瑶夫人一向宽和,底下的人能让她动怒,想来也是那春伊做了什么惹她不快的事。”
祁若夏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芬儿是个心细的,若只是随口一提,并不会特意来与自己说这话。细细想来,瑶姐姐一向和善,对身边的人也算宽厚,若无特殊情况,定不会随意责罚身边人。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声,殿内只听得见窗外风声与火炕中炉火燃烧的噼啪声。良久,祁若夏才淡淡开口。
“芬儿,你挑些上好的绸缎,再选几样精巧的小物件儿,送去德仪殿吧。问一句瑶姐姐,近日可好。”
芬儿应了声是,赶忙去准备。她知道小主与瑶夫人私交甚好,这般举动,倒也寻常。
李夕静的兄嫂妹妹一家在京中住下,皇帝拨的有专门的宅子,因着她贵妃的身份,李家也算有了靠山。
蔡氏整日与京中官眷贵妇们交际,出入的都是高门大户,好不得意。李文卿也渐渐张罗着重新做起了生意。倒是李真,最是本分,嫁了个温顺的夫君,过得倒也幸福美满。
寒风敲打着京郊虫肆简陋的窗棂,室内却因拥挤的人气和燃烧的劣质炭盆而显得闷热浑浊。
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无数小虫罐散发出的特殊草腥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股属于市井的独特气息。
行桓一身半旧的素白棉袍,混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他发顶只束一根素银簪,与平日里宫中那顶嵌翠玉的高冠判若两人。白皙的面庞因室内闷热微微泛红,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目光专注地落在面前一张油腻的方桌上。
桌面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瓷罐罐、陶罐罐,每只罐罐上都贴着张纸条,写着诸如“聚财”“青云直上”等吉祥话儿。罐子里则是或黑或黄的虫虫,正是时下京中贵族最爱的赌斗玩物。
桌上两只粗陶罐对峙着,罐口敞开,露出里面两只牙钳森森、触须抖擞的蛐蛐。一只通体乌黑油亮,名唤“铁枪”;另一只青头金翅,号曰“金翅王”。
周围的赌徒们屏息凝神,只听得罐中促织的鸣叫和彼此粗重的呼吸。
“行二爷,您看这局……”
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搓着手,讨好地看向行桓。
行桓眼皮都没抬,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铁枪左前足微跛,下盘不稳,撑不过三轮。”
他话音未落,场中负责引斗的“草师”已经用芡草撩拨起来。
果然,“金翅王”一个猛扑,“铁枪”避闪不及,被死死咬住一条后腿,挣扎几下便败下阵来,蜷缩在罐底。
“嘿!神了!二爷!”
精瘦汉子一拍大腿,喜形于色。
周围响起一片懊恼的嘘声和少数几个跟着下注赢钱的欢呼,赌徒们咒骂着,吵吵嚷嚷地结账收钱。
那精瘦汉子满脸堆笑地凑过来,谄媚地开口。
“行二爷,您真是神了!小的甘拜下风,这二两银子您收好……”
行桓嘴角的笑意深了些,从赢得的碎银里随意拈出几块丢给那汉子。
“赏你的。”
“多谢二爷!”
那精瘦汉子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其他人也纷纷围上来,想要和这位出手阔绰的少年搭上话。
行桓享受着这种感觉。
宫里的日子太板正,太压抑。唯有在这里,在这充斥着算计、贪婪、汗臭和虫鸣的市井角落,他能暂时卸下“二皇子”的重担。
他能用自己的眼力、判断和那一点点旁人难以察觉的心机,操控着小小的赌局,看人心随着虫斗起伏,就像在棋盘上落子。这种感觉让他上瘾,也让他觉得……真实。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他经营人脉的隐秘角落。这些三教九流,看似卑贱,有时却能传递宫中贵人永远听不到的消息。他需要这些眼睛和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