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5年，4月。
浩荡春风从南到北，将整片大陆，吹成一片鲜嫩又妩媚的绿。
海上天气也好，近处的海是宝石一样深淬的蓝，远处则像是洒了大把的碎银子，阳光下闪成灿烂的一片。
雪白的巨轮劈波斩浪，从曾经的东南一号基地，如今的东海市出发，没过两小时，就看到了“战神岛”的码头。
“战神岛”是圣地，也是守备森严的军事禁地。
轮船离码头还有10公里远的时候，就停下了。
这不是暂停，除了物资补给、换防，或者真正顶级政要登岛，以及一年一次的新年大祭祀之外，没有船只能靠近那座岛。
这艘“守望号”算是军舰，能上船的人也不是什么普通老百姓，但也都没指望登岛。
船一停，所有人便都涌上甲板。
人挨人，人挤人，但甲板上却安静有序。
有低低的惊叹和絮语：
“哇，那就是战神岛！”
“没白活啊……终于能亲眼来看一眼了。”
“这个岛果然不大。
神殿、衣冠冢都设在里面，合适吗？太委屈太挤了吧。”
“圣地就是圣地，跟空间大小有什么关系？女神无处不在，俗世的空间对祂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各地都有庙，女神如果真有降临啊，显圣什么的，随便去哪都行啊。”
“也是…开始了开始了，我们要近距离朝拜女神了！”
嗡嗡的私语声很快就止住了，一甲板的人在太阳正好升上岛屿山头正上方的时候，双手相扣，深深弓腰。
朝拜和祭祀的礼仪中，没有任何跪伏动作，大陆上也没有成组织的教团。
女神并不接受抛却一切，唯神至上的极端信仰。
据说女神也不在意有没有人信仰，人们可以向祂许愿，但能不能实现，毫无保障。
但正因如此，“庇护者”大女神，或者“卫安”女神、“恒星”女神，才更是受到了广泛的信仰，简直成了人类这个种族的集体潜意识，成了文明史中浓墨重彩，不可分割一部分！
乌泱泱一甲板的人，包括许多见惯了此等场面的船员，许多颗心，在这一刻都像是同一颗心。
遥祭的场面，无比团结庄严，也肃穆寂静。
不过，也有人不合群。
在大家都低头祭拜的时候，有个人在冷冷清清的后甲板，眯眼看了那海岛，还有山上隐约可见的神庙建筑群片刻，一蹬船舷，跳进了海里。
这人游泳技术极好，在水中灵巧得像一条纤细小鱼，入水无声。
但这位却力量欠奉，耐性不足，游了9公里左右，眼看接近海岛正西面的金黄沙滩了，却开始力竭。
这人停下了，在海面上浮浮沉沉，大口喘气，然后就被一艘巡逻快艇，当场抓获。
最初一版《战神岛治安管理守则》规定，没有通行证，擅闯圣地的人，一律枪毙。
但后来考虑到神灵慈悲，而且社会也安稳下来了，违法惩治力度在逐渐变轻。
所以，如今守卫军对偷渡登岛的人，都是先警告一次，再次发现后，才会开枪。
又所以，这个企图游泳登岛，却不幸被抓的人，免于直接死在海里的命运，反而坐着快艇，一路进岛去了。
当然没有进到岛屿深处，只进到了临海峭壁旁的防卫厅。
防卫厅是苍灰色的现代建筑，棱角分明，有些冰冷。
押送的士兵，负责审讯的军官，也都冷冷的。
但被抓来的人倒是不慌，仰着头，好奇地四处打量。
这不知惶恐，似乎也不知悔改的态度一下把审讯官惹火了。他把资料夹往桌上一扔，声音像滚雷一样：
“没爹妈教吗？也没上过学？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能进岛，还他妈觉得自个挺光荣，挺厉害是吧？”
审讯官对身边的年轻助手道：“扫脸，查她的身份。”
又冷冷问审讯椅上的人：“你接近战神岛，是想干什么？”
椅上那人已经被搜过身了，身上没有武器。
审讯官倒没觉得这人有什么破坏性意图。
但一年前他们曾抓过一个试图在乱石滩偷偷登岛的人。
那人是个探险主播，专门深入各个还没有重建的偏僻城镇，各种野化的自然风景区徒步探险。
这主播也是脑子坏了，或者富贵险中求，竟然发起一场仅粉丝可见的私密直播。
他跟粉丝们打赌，就赌他能不能绕过守军，偷渡登岛，带大家近距离一窥战神岛的绝美日出，再全身而退。
这也不是什么破坏性意图，而且那主播还挺厉害，真的差点绕过守军。
但他爆发起来堪比猎豹的速度，就是这座岛供奉的神灵赐予的。
这种把神圣解构为娱乐的愚蠢，这种堪称忘恩负义的亵渎！让抓住主播的那一队士兵，差点当场打残他一条腿！
审讯官盯着审讯椅上的人，就等她也说出意图。
一旦她的目的和那个主播性质一样，他直接让她社会性死亡！
但旁边的年轻助手扯了他一下，“长官…长官你看一下这个！”
审讯官皱眉偏头，视线落在那不知道是电脑还是手机的柔性平板上，定睛看了屏幕几眼，愣住。
他愣了半天，然后抬头，目光快速在审讯椅上的人，还有平板上的照片之间徘徊。
平板上有几份自动整理到一起的，审讯椅上那人的身份资料单。
有户口、学籍信息，还有……死亡通知单！
那死亡通知单还是一天前刚下的，随后就是一份医院向治安处报案的电话录音，还有治安处的立案信息。
医院报的案是：尸体失踪！
此时那具失踪的“尸体，那个名叫“叶归星”的早夭女孩，就好端端坐在他面前！
审讯官发愣，而且后背发凉。
正在这时候，叶归星说话了，她头上身上还湿淋淋的，有点狼狈，不过弯弯一笑，笑容从容，又有些慨叹：
“我来这里，当然是回家啦。”
……
祁安，哦，她现在的身体名叫叶归星。
叶归星离开了防卫厅，踱步去了那两栋并排的小木楼。
时隔五年，这里已经成为“景区”了，就是每年只开放一次，而且参加祭祀的民众也不能上前，只能远远的看。
叶归星拉开警戒带，迈进了院子。
院子依旧，青苔淡淡，小楼依旧，阳台上的躺椅被擦拭地一尘不染。
少女站在院门口，仰头看阳台，看了许久许久。
许久之后，她进屋，上上下下走了一圈，最后还是坐到了叶筱卧室的窗前。
苹果绿色的窗纱轻柔晃动，少女趴在床沿，将那块“叶筱的小屋”木牌攥在手里把玩。
她又伸出藕白的手臂，在半空中做出一个抓握动作，好像要攥住一把阳光。
起风的时候，叶归星还大口吸气，像是半辈子没呼吸过似的，要把柔暖的春风，全装进肺里。
少女就这样抓了一会儿，吸了一会儿，回头问站在走廊，呆呆怔怔的审讯官：
“炸带鱼，还有葱花面，好了没有？”
轮不着审讯官说话，他只是个上尉。
此地守军的总副官如梦初醒，忙道：“好了……快好了，马上好！”
他快步下楼，去催食堂了。
食堂来送餐的人倒也已经赶到门口了，副官将那副全食堂最亮的不锈钢餐盘，小心放到少女桌前，看到她直接拿手抓着吃。
阳光太浓，把人的轮廓都烤化了，一切都模模糊糊晃晃悠悠的，不真切。
副官，还有门外的其他几个军官，都觉得又进入梦中了。
一路从神殿冲到楼上来的男人，也觉得自己在梦里。
他做过太多次这样的梦了，他已经开始憎恨，害怕这样的梦。
因而他死死盯着窗前的那个人，既不敢向前走，也不敢后退。
也不敢出声，也不敢眨眼。
是那个少女，那个相貌已经完全不同，纤细高挑，眼眸狭长的少女，抬头看到他，一下笑了。
“陈钺舟。”她唤道。
陈钺舟攥住了门框，又深深地弯下腰去。
他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可能连肉也一并揪住了。
叶归星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到陈钺舟面前。
她两只手都油油的，不好去扶他，只得半蹲，从下方看陈钺舟的脸：“你怎么了？”
她五年前已经把他们加强成超人了，他应该不会生病的。
陈钺舟还是盯着她。
过了好久，他的嗓子像是哑了，非常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祁安。”
少女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倒无怔楞，而是弯眼而笑：
“祁安死了。
她的血肉之躯已经烂得就剩一副骨架了吧。神躯……也很快就会变成旧神那样，变成彻底的‘神’。
所以我把残余的人性剥离出来了，放到了东南1号基地，一个将死的女孩身上。
这样做还是有点危险的，虽然身体是新的，但我的意识还是会跟神域有一点牵系。
但旧神死了。”
祁安“绝天地通”后，趁旧神没办法马上吃掉大幅度强化的她，先隐匿逃遁，再去寻找更弱的神，吞噬祂们，壮大自身。
这很难，祁安的壮大速度并不快，但她成功抓住了一个旧神经历厮杀之后，残缺虚弱的时机，反过来吞噬了祂！
旧神经历的厮杀，也是因为另一个现世文明的反抗。
但祁安杀旧神时，把那个文明托举出来的新神，也吃掉了。
她忍不住。
祁安吃掉了新神，并且有种顺着新神，去吃掉祂整个族群的冲动。
尽管那种冲动一闪而逝，但也让祁安明白。
她是曾经的旧神，旧神是未来的她。
“天上很冷，什么都没有。”
少女叶归星说道，弯弯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点陈钺舟初遇她时，那种让人着迷，让人揪心的忧郁。
只是忧郁很快散去了，她如今可以笑着说一句：“但天上的事，会有天上的我想办法去解决。
能不能解决，不知道，但趁我还没见把冷和热的感受都失去，趁我还能理解人性底色里的‘孤独’，我要再回人间来，再活一次。
我是个‘起死回生’的人，还是个小怪物。
不过小怪物就小怪物吧。
小怪物1号回来了，这辈子也想当大家的团宠！”
副官插在兜里的平板一下子发出尖锐的爆鸣：
“小怪物2号报到！啊啊啊啊！！你不准死了，安安！你再死一次试试，你敢死，我就敢跟你一起死啊啊啊啊！！”
又有一声，在激动尖叫，和冷漠克制之间切换：“安安，祁安！从现在起，你要永远带着手机，不准离开我一分一秒！”
还有好多声：“小祁？真的是小祁吗？”
于爽直接把电话打到了陈钺舟手机上，她在坐月子，头发乱蓬蓬的，一双挂着黑圆圈的大眼睛，死死瞪着手机屏幕。
一旁抱着个奶黄色小团子的赵博瀚，更是俊脸定格，眼也不眨。
“是我呢，人间瑰宝会得到善终的。”
叶归星比从前的祁安更爱笑，满脸满眼都是笑意：“我下一站就去找你们，给我看看宝宝！”
“这小子送给你都行！以后你就是他亲姨！他干妈！”于爽也发出了一声尖叫！
还有一声：“安，不，星星，你等我，我就在东海市郊，半小时就能到岛上，你等我！”
这是杨屿宁的声音，极其沙哑，极其急促。
紧接着就是吴寒的电话。
陈曦是这座岛上守陵军的主官。
他前两年钻在岛上，寸步不离，但这几年，精神状态似乎越来越差了，开始半年守岛，半年去不知道世界的哪个角落远行。
他将最晚得到消息，也一定是晚赶回来的。
没有人会等他，陈钺舟想，没有人会等他们！
他当即在叶归星面前，单膝跪地。
“花我一会儿去摘，什么花都可以，戒指我会去订做最好的。
衣服我也马上去换，换你喜欢的军礼服，或者白衬衫，都行。
但话我一定要立刻说！”
陈钺舟已经是一位中将，且已经很明确，就是未来大陆的三军总司令。
这男人，按照人类从前的寿命来算，已经是中年男子了，但他那张刀削斧砌的脸，反而比年轻时更加俊美有味道。
他眉眼间的急切、喜悦、渴望，都太过强烈了，与那种久居高位的威势结合，几乎凝聚出一种凌厉来！
但他的话语却卑微：
“祁安，不，叶归星，我爱你。
如果你要在人间重活一世，让我陪伴你吧。
我会成为最好的爱人，最好的丈夫，做到你要求的一切。
你不能回答也没关系，我会等，我今天说的话，至死不变！”
这话让围观的人震动，但几个手机里，都传出急切的怒吼：
“陈钺舟，你滚啊！
星星，你听我说，我也爱你，我可以做到……”
“星星……”
“安安！”
电话里吼声交织，海上两艘快艇正在玩命互飚。
走出荒野，像个野人，或者鬼魂一样的陈曦，刚拎出电子设备瞟了一眼。
他怔楞住了，然后蹲下身，将头在粗粝泥土里碾磨。
男人脸上斑驳的伤疤随着他起身，迅速愈合。
他拔腿就向着东方狂奔，身影比猎豹还要迅猛！
叶归星刚想好自己的职业规划，主业医生，副业，户外探险家。
她还没想好感情规划。
于是少女坐回了窗下的小饭桌。
电话里还是吵吵闹闹的，一会儿可能还有一场大吵闹。
叶归星一边啃着香喷喷的油炸带鱼，一边漫无边际想着一点点关于天上，关于男人的烦恼心事，一边又闻着风中的花香，晒着太阳。
这恍惚明灿的光影中，叶归星忍不住笑了。
爸爸妈妈，许叔，风煦，还有在各自战场上牺牲的，千千万万的人。
看呀，这是我们的月光，我们的蓝，我们的爱。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