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望着田垄尽头升起又凝住的青烟,像一根扎进黄昏的针,久久没有移开目光,直到母亲在院门口的呼唤将他的魂魄从远方拉回。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田野上只剩下新翻的犁沟,如大地的血脉,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蜿蜒。
当晚,他扒完碗里最后一粒米,揣着满肚子疑惑找到了村塾的白先生。
先生正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游学教谕,如今鬓角已染上秋霜。
听完孩子的讲述,老先生没有一丝讶异,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他从书案下取出一只陶碗,碗底漆黑如炭,碗沿还有个清晰的豁口。
他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道伤痕,声音沙哑地开口:“这不是第一次了。每一代,总有人能看见。”
他颤巍巍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耕读纪闻》,翻到扉页,那里用娟秀却力透纸背的笔迹写着一行字,据说是很多年前一位少女的临终遗言:“火可以灭,但不能断。”
春分将至,七里八乡照例要举行“添柴礼”。
往年都是长老主持,香案高台,祭品繁复。
今年,接替了白先生的年轻人陆知却把仪式改在了村口那个废弃多年的老灶屋前。
他没有设香案,只是让村里的孩童们围着灶台坐下。
他指着灶旁一块小石墩上那个孤零零的冷馍,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这碗饭从来不收走吗?”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立刻举起手,大声说:“我知道!因为那个走路很慢很慢的人,还没吃完他的饭!”
孩子们哄堂大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陆知却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庄重:“他说对了一半。我们摆上这碗饭,不是在等一个人回来,因为他从没有真正离开过。我们是借着这碗饭提醒自己——做人要讲理,做事要留余地。这片坡地,叫讲理坡,讲的不是谁的拳头硬,而是要给那些走得慢、跟不上的人,留一口热饭,留一条活路。”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毫无征兆的旋风自田野刮来,卷起灶膛里早已熄灭的余烬。
黑色的灰烬在空中盘旋、聚合,竟在一瞬间拼凑出半个模糊的“义”字,随即又被风吹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孩童们惊呼起来,而陆知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这桩奇事很快传了出去。
不久,朝廷竟又派了使者前来,声称讲理坡乃祥瑞之地,降下圣旨,要在此地定为“忠义圣地”,强令村民拆屋迁坟,建庙立碑,还要征用大片良田修建通往州府的官道。
旨意一下,七村百姓顿时陷入惶恐。
抗旨是死罪,可建庙修路,等于掘了他们的根。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人已经动了妥协的念头。
陆知却在此时敲响了村口的铜锣,召集七村所有户主,在打谷场上召开“百家议”。
他没有慷慨陈词,也没有引经据典,只是平静地站在场子中央,请每家派一人,将自家当晚的饭菜端一碗上来。
很快,九十九只粗陶碗在场中摆成一个大圈。
碗里盛着的东西五花八门:掺着糠的粗粮饼、刚从地里挖来的野菜、甚至还有半碗明显已经放了几天的馊米饭。
一股混杂着贫寒与辛酸的气味弥漫开来。
陆知立于那一圈饭菜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张愁苦的脸,缓缓开口:“朝廷要我们供奉的关圣,若只享用牛羊三牲的祭品,那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可史书记载,他一生吃的,是和兵卒们一样的冷饭,穿的是自己织的麻鞋。我们今日若为了一个虚名,拆掉自己的屋,毁掉种粮的田,去建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让他从此只闻香火,不识五谷,岂不是亲手背弃了他留给我们最后的嘱咐?”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众人看着眼前那九十九碗饭,再想想自己世代耕作的土地,眼眶都红了。
他们最终联名上书,拒建庙宇。
文书送到州府,又辗转呈上京城。
本以为会引来雷霆之怒,没想数月后,批复的朱笔只写了十个字:“此地无需庙宇,民心即是祠堂。”
危机安然度过。
夏夜,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倾盆而至,新筑的河堤多处告急。
陆知第一个卷起裤腿,赤着脚冲进风雨里,带领全村老少扛着沙袋抢修堤坝。
泥水裹挟着砂石,一次次冲刷着人们的身体。
战至午夜,陆知已是筋疲力尽,一次搬起沉重的沙袋时,双腿一软,眼看就要倒下。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肩头一沉,仿佛有另一副宽厚有力的肩膀与他一同扛住了沙袋。
那股力量沉稳而坚定,让他瞬间站稳了脚跟。
他猛地侧过头,身边空无一人,只有狂风暴雨。
可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一阵沉重的马蹄声,踏过泥泞,由远及近,又倏忽远去。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远处,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讲理坡的方向。
他看见了,在那老灶遗址上,那个放在小石墩上的冷馍早已被暴雨淋得透湿,可就在那碗口上方,竟仍有一缕极淡、却顽强不灭的青烟,挣扎着升起。
陆知的心猛地一震,瞬间醒悟。
不是他在撑着这道堤坝,是千百年来,所有在这片土地上“守心”的人,在借着他的手,撑着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
秋收之后,操劳过度的陆知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临终前的那个夜晚,他让人用门板将自己抬到了老灶遗址前。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那方无字的石碑和冰冷的灶台上。
他望着那石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问道:“我走了,还有人会接着走吗?”
话音刚落,四野一片死寂。
可就在这极致的安静中,一声轻微的回响自风中传来。
那不是言语,也不是幻听,而是无数细碎声响汇聚成的共鸣:是干燥的柴火被点燃时发出的噼啪声,是饱满的米粒倒入铁锅时的沙沙声,是锋利的犁尖划开坚实土地的沉闷声,是学堂里孩童们摇头晃脑的诵读声……
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从过去未来,一齐涌来,温柔地将他包裹。
陆知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清亮的光,他闭上双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最后一口气息从他唇边溢出时,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喃喃:“好孩儿……”
月光下,他的手无力地垂落,而那碗冷馍上方的青烟,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凝实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