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散尽后的讲理坡,仿佛被一场无声的大雨洗过,安静得只剩下风过禾苗的簌簌声和远处村庄的几声犬吠。
那股盘踞于此,既是庇护也是枷锁的神性威压,彻底消弭于无形。
对于坡下的村民而言,神明走了,留下了安宁。
但对于坡顶灶屋旁的少女阿禾来说
就像盐融入水中,看不见了,味道却渗透了每一滴。
她依旧每日天未亮就起身,走到那座早已成为她生命一部分的灶屋。
添柴,引火,淘米,煮饭。
动作和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都别无二致。
当锅里的米饭蒸腾出第一缕香甜的白气,她会熟练地盛出第一勺,不偏不倚地置于灶台边那只经年使用的小凳上。
凳子上空空如也,再没有那道仿佛能吞吐万物的青烟。
可阿禾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眼神庄重而平和,仿佛在款待一位看不见的贵客。
她相信,他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他化作了吹拂讲理坡的风,滋润土地的雨,甚至就是这灶膛里每一簇跳动的火焰。
春分那夜,阿禾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无垠的旷野上,夜色如墨。
前方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背影正踽踽独行。
那人肩上扛着一副沉重的犁具,每一步都踩得极深,在泥土里留下坚实的脚印,步履虽沉重,却透着一股撼山填海般的坚定。
阿禾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阿爷……”她想追上去,看看那张只在传说中听过的面孔。
可她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像是风拂过耳畔。
那声音没有具体词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牵引力。
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眼前的旷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灶屋。
灶台边的小凳上,那碗早已冷却的米饭,正缓缓升起一缕极淡、极细的青烟,烟气缭绕片刻,便散入空气中,仿佛刚刚才被谁吃完。
阿禾猛地睁开眼,窗外还是沉沉的夜。
她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心底涌起的暖流。
片刻后,她翻身下床,走到灶边,默默地往尚有余温的灶膛里,又添了一把干透的松枝。
火苗“噼啪”一声,重新欢快地跳跃起来。
夏日来得又急又烈,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旱席卷了方圆百里。
邻郡的田地龟裂如网,禾苗成片枯死,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唯独讲理坡周边的七个村子,仿佛被天神遗忘的绿洲,田里的庄稼依旧青翠欲滴,不见半点枯黄。
这等异象,很快引来了外人。
一支由玄清道长率领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讲理坡。
他们在坡上最开阔的地方设下法坛,悬挂符幡,日夜诵经,声称要为这片土地“求来天恩雨露”。
村民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那喧嚣的法坛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便低头继续忙活自己的农事。
七日过去,天上没有落下一滴雨,反倒是太阳愈发毒辣。
玄清道长满面尘灰,嗓音沙哑,看着田间依旧劳作不休的村民,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冲下法坛,拦住一个正在锄地的老农,怒斥道:“尔等愚民!天降大旱,神罚将至,为何不知敬畏?我等在此为尔等祈福,你们却视若无睹,莫非心中已无天道!”
老农停下锄头,擦了把汗,咧开嘴憨厚地笑了笑,指了指脚下的土地:“道长,俺们不太懂天上的道道。俺们只信,把地伺候好了,地就不会亏待俺们。”
玄清气得拂袖而去,心中愈发认定此地必有妖邪作祟,蛊惑人心。
当晚,他摒退弟子,悄悄潜行至坡顶的灶屋附近。
他倒要看看,这讲理坡的核心,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月光下,他看见那个被村民称为“守护者”的少女阿禾,正独自在灶屋里忙碌。
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神秘的咒语,她只是在烧火,煮一锅看似普通的杂粮粥。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在她专注的脸庞上。
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平静。
玄清道长看着那张被火光勾勒出的侧脸,心头猛地一震。
那紧抿的嘴唇,那专注于手中活计的眼神,那因劳作而微微泛红的额角……竟与他记忆深处,幼时父亲在田埂上修理农具时的模样,缓缓重合。
他的父亲也是这样,从不怨天尤人,只相信自己的一双手,相信脚下的土地。
那一刻,他仿佛闻到了父亲身上混杂着汗水与泥土的气息。
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了他。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玄清道长默默地拆除了法坛,将所有符箓付之一炬。
弟子们不解,围上来询问。
玄清看着远处田间那些弯着腰的身影,轻声说道:“我们错了。真正的神,不在天上,不在那些虚无缥缈的经文里。真正的神,在每一个低头做事的人眼里,在每一滴落在泥土里的汗水里。”说完,他带着弟子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讲理坡。
秋天,朝廷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讲理坡的“守心文化”,认为这是一种宝贵的精神遗产,特派了一位专员前来,希望采集“核心符号”,以便申遗。
专员是个严谨的中年人,他对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不感兴趣,他需要一件实物,一件“最具代表性的圣物”。
村民们犯了难,神明已经化入天地,哪里还有什么圣物?
最后,他们将目光投向了阿禾。
阿禾在专员期待又略带审视的目光中,沉默了良久。
她转身走进灶屋,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破旧的陶碗。
那正是传说中,第一代守护者阿耕用来吃饭的碗。
碗身布满细密的裂纹,碗底因为常年置于灶边,被熏得焦黑,边缘还有一个明显的豁口。
专员的脸上难掩失望:“就这?一只破碗?此物……何奇之有?”
阿禾没有回答。
她走到灶台前,将那只破碗端正地摆好,用木勺舀满今天新收的稻米,然后,她弯下腰,点燃了灶膛里的柴火。
熊熊的火焰升腾起来,橘红色的光芒穿过灶口,温柔地舔舐着那只古朴的陶碗。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
火焰的光影在粗糙的碗壁上流转,竟渐渐映照出无数层层叠叠、若隐若现的面孔——有初代守护者阿耕那饱经风霜的脸,有关羽那威严又悲悯的眼神,有关平那年轻而坚毅的轮廓,有历代以来每一位默默无闻的守护者……最后,连坡下每一个曾在此添过一把柴、说过一句话的村民的面容,都一一浮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流淌的画卷。
专员看得目瞪口呆,身体微微颤抖,他指着那只碗,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
火光映着阿禾平静的脸,她淡淡地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这是我们。”
秋收后的第一个月夜,阿禾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关平站在金色的麦浪中,微笑着对她转过身,手中的兵符“哗”地一声散开,化作无数饱满的种子,洒落大地。
紧接着,那位红脸长须的尊者最后一次出现在她的梦里。
他不再是神像,而是一个乡野老农的模样,背着蓑衣,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缓缓走向地平线的尽头。
他似乎察觉到了阿禾的注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嘴唇未动,但一个温厚而疲惫的声音,却清晰地响彻在她的心底:“平儿走了,他的担子卸下了。你,接着走。”
阿禾醒来时,脸上已是泪痕交错。
但她没有悲伤,反而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她知道,那是一场郑重的告别,也是一场无声的交托。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她编了一双崭新的草鞋,针脚细密。
她将草鞋轻轻放在灶边的小凳上,挨着那碗照例盛出的米饭,柔声说道:“今年冬天冷得早,您老走路慢,得多穿点,别冻着脚。”
话音刚落,灶膛里安静燃烧的火苗,几不可察地,轻轻跳了三下。
许多年过去了。
讲理坡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庄。
田地依旧丰饶,但再也没有那种令人惊异的“神迹”。
村里人也渐渐淡忘了那些惊心动魄的传说,不再有人提起关公,也不再有人提起神明显灵。
唯一不变的,是一个已经融入骨血的习俗。
村里每家每户的灶台旁,都会设一个矮几或小凳。
每逢节气,或是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主妇们都会习惯性地往灶膛里添一把新柴,然后将第一口饭菜,恭敬地置于其上。
这天黄昏,一个背着书箱、前来赶考的少年路过此地,在一户农家借宿。
晚饭时,他好奇地问起灶边小凳上那碗饭的由来。
主人是个朴实的庄稼汉,他挠了挠头,笑着说:“嗨,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了,俺们也说不清。就听老辈人讲,这是留给一个走路很慢很慢的人吃的。”
夜深了,少年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蛙鸣,沉沉睡去。
梦中,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辽阔无边的田野上,远处,一人一马,踽踽独行,身影在月色下拉得极长,模糊不清,却自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
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追上去看个究竟。
可他刚抬脚,一个轻柔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将他唤住。
他茫然回头——只见借宿农家的灶台边,那只小凳上,那碗早已冰冷的白米饭,正缓缓升起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仿佛刚刚才被谁心满意足地吃尽。
少年猛地惊醒,窗外夜色正浓。
寂静中,他似乎听到了一阵极轻、极远的声响,从田野的尽头传来。
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
是犁铧划破土地的声音,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