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散尽,天光初露,昨夜那诡异的童声传诵仿佛只是一场朦胧的梦。
然而,当大江南北的农人们扛着锄头走向田垄时,他们惊奇地发现,一段陌生的农谣竟如生根发芽般盘踞在脑海,张口便能哼唱出来:“一犁春雨一颗星,一粒米里藏姓名;莫问神佛何处去,灶膛深处有光明。”
他们记不清是何时学会的,只觉得这调子与土地的脉动异常契合。
当犁铧破开湿润的泥土,奇迹发生了。
往日需要小心翼翼避开的地下金稻根系,如今犁铧竟像有了灵性,自动绕开,划出一道道完美的弧线。
更令人惊异的是,每翻开一垄新土,泥土深处便会泛起丝丝缕缕的青金色纹路,初时微弱,随着耕作的深入,竟汇聚成片,在晨曦下宛如一条条流淌于田亩间的地下星河。
这异象迅速传开,关平闻讯后,未带行囊,只身徒步百里。
他沿途所见,村村如此,户户皆然。
农人们的脸上没有惊慌,反而带着一种朴素的安宁,他们哼唱着那首新农谣,仿佛在与脚下这片土地进行着一场古老而神圣的对话。
关平站在田埂上,看着那青金纹路随着犁铧的翻动而愈发明亮,心中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父亲那执拗到近乎疯魔的念想,并非是要世人重塑金身,顶礼膜拜,而是要让这片养育了万千生灵的土地,重新记起“何以为人”的根本道理。
返回村中,关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家中供奉了多年的关羽木主牌位恭敬地请下。
在村民不解的目光中,他没有焚烧,也没有丢弃,而是用一把刻刀,将那块浸透了香火气息的坚硬木料,细细雕琢成了一把不过尺半长的短柄小锄。
次日,他召集了村中所有尚未开蒙的孩童,在村口划出一片空地,命名为“识礼田”。
他亲自示范,教孩子们如何使用那把奇特的小木锄。
规矩很简单:每人每日只许开垦一尺见方的土地,但每锄一下,必须口中念诵一句古人留下的训诫,从“人之初,性本善”到“勿以恶小而为之”。
一尺之地锄完,孩子们还需转身,向田边围观的长辈们行一个标准的揖礼。
起初,村民们只当是关平魔怔了,孩子们也觉得这游戏枯燥乏味。
然而,关平没有解释,只是日复一日地带着他们坚持。
直到第三天傍晚,异变陡生。
那些被孩子们一寸寸锄过的“识礼田”,在夜幕降临后,竟开始浮现出柔和的金色光晕。
更令人震撼的是,田里一夜间长出的稻禾,碾出的米粒晶莹剔透,每一粒米上,都天然生成一个模糊的篆文,仔细辨认,竟是“仁”、“义”、“信”之类的字样。
这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速传遍四方。
周边的村落见状,纷纷效仿。
他们不再需要关平的指导,自发地开辟出“讲理田”、“守心垄”,每日劳作前后,都会聚集起来,由年长者教导乡人一句道理。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乡野间悄然流转,曾经因贫瘠而时有发生的偷盗斗殴之风,竟在短短月余间锐减,邻里之间变得谦和有礼。
朝廷的耐心终于耗尽。
第三支由大内顶尖术士组成的团队,携带禁器“九幽寻灵幡”,秘密潜入了关平所在的村落。
他们选择在阴气最盛的午夜布下大阵,企图绕过地表的守护,直接抽取深藏的地脉灵气。
当术士首领念动咒语,黑色的幡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之际,异变骤起。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平地卷过,吹得众人睁不开眼。
紧接着,阵眼处所有用朱砂绘制的符纸,竟无火自燃,升腾起的火焰并非妖异的幽蓝色,而是堂皇正大的赤金色,火光跳跃间,隐约勾勒出一个手持长刀、长须飘飘的武将背影。
术士首领心中大骇,只觉脚下坚实的土地突然变得如同沼泽般柔软。
他骇然低头,只见犁沟中不知何时积起的水洼里,倒映出的不是夜空,而是成百上千名农人肃穆的身影,他们并未看向此处,却在齐声诵读着什么。
仔细一听,竟是那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礼运大同篇》的字句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音节都让大阵剧烈震颤。
阵法崩解的瞬间,关平的身影出现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他手中握着那把由牌位制成的小锄,对着地面轻轻一顿。
霎时间,方圆数里之内,所有闪烁着青金光芒的地脉纹路,仿佛听到了号令,骤然下沉三丈,地表瞬间恢复了平凡无奇的模样。
术士们法力反噬,瘫软在地。
那杆“九幽寻灵幡”应声断裂,杆中流出的特制朱砂,一落地,没有渗入泥土,反而化作一只只微型的竹编小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村中每家每户的灶台之前,仿佛在等待盛放那带着“仁义”的米粒。
与此同时,远在天际的一缕残存意识,那老长老最后的残念,在即将彻底消散之际,终于窥见了天界败亡的真相——并非败于无道,而是败于离人。
当神佛高居云端,不再与人间烟火共情,其神力便成了无源之水。
他最后一次凝聚起微弱的意识,附在一粒随风飘荡的草木灰上,飘飘摇摇,最终落入了西北边陲一位戍边老兵的灶膛里。
老兵正用一口黑陶锅炖着羊肉,灰烬落入汤中,他浑然不觉,只觉得今日的肉香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醇厚。
夜里,他做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梦。
梦中,那些年轻时便已战死沙场的兄弟们围坐一圈,人人端着一个大碗,笑着对他说:“老家伙,如今不用再拼死拼活换那点口粮了。咱们当年用命守着的这片河山,现在,有人用另一种方式让它活过来了。”
老长老的残念在梦境中含笑释然:“原来,护国不必持刀,亦可持锄。”话音落下,他最后一丝魂光彻底散尽,没有归于虚无,而是无声地融入了天下亿万家的灶火之中。
立夏当日,节气交替,天地间的气机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全国所有的农人,在同一时刻,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他们梦见一个身着布衣、脚踏草鞋的身影,沿着阡陌田埂缓缓而行。
那人没有面容,却让人感到无比亲切。
他每走过一处,身后的犁沟便会自然而然地勾连成线,最终在广袤的大地上形成一幅巨大的北斗七星之图。
当他们从梦中醒来,不约而同地奔向田野。
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毕生难忘:昨夜一场无声的细雨,竟在每一块田地的水面上,都留下了一幅清晰无比的星图印记,其方位、尺寸,与天穹之上的北斗星分毫不差。
关平站在村子最高的山坡上,俯瞰着下方万亩金纹交织成网,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构成了一幅宏伟壮丽的画卷。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见,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满足的叹息,像是父亲终于卸下了那副压在肩头千百年的沉重担子。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渔家灶膛中,那朵诡异的血红花,在吸收了最后一丝人间烟火气后,花瓣缓缓闭合,随即整个花蒂从根部脱落。
一枚晶莹剔透、宛如血珀的种子,从枯萎的花苞中滚落,掉进了灶底厚厚的灰烬里。
次日清晨,渔家主妇起身掏灰,随手便将这混着种子的灰烬,撒入了屋后的菜园之中。
而在更遥远的蜀中深山,那座云雾缭绕的茅屋前,长久以来纹丝不动、仿佛与岁月一同凝固的木门,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向外,缓缓推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