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将尽时,窗棂外的月光像被揉碎的银箔,零星洒在床沿。
罗有谅靠坐在床头,玄色中衣的领口松垮着,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微凉的床沿。
他压根没合过眼,耳尖早捕捉到院外那阵轻得近乎无声的脚步声。
门轴“呀”地一声轻响,胡好月推门而入。
她身上还沾着夜露的寒气,月白色的裙角蹭了点泥污,发梢却依旧整齐,连鬓边那缕常垂落的碎发都好好别在耳后。
罗有谅的目光在她袖口扫过,那里本该沾着的东西,干干净净,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的淡腥气。
“好月,你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满屋的月光。
胡好月抬手拢了拢衣襟,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茶水入喉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她放下杯子时,指尖在杯沿轻轻敲了敲,语气平淡:“我去杀人了。”
罗有谅的指尖顿了顿,没显露出半分害怕,只追问:“杀谁?”
胡好月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里藏着点冷意。
她走到床前,俯身看着罗有谅,发丝垂落的阴影刚好覆在他脸上:“有谅哥,凭你的智力,能不知道是谁?”
罗有谅的心轻轻沉了一下。
这些天胡好月眼底的郁色,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是你大伯吗?”
“对,就是他。”
胡好月直起身,转身望着窗外的残月,语气里满是不屑,“敢放火烧我们,真当我胡好月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她说这话时,回头看向罗有谅,见他始终垂着眼,便挑眉问:“怎么?你怕了?”
“没有。”
罗有谅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我只是担心你。”
他早就不怕了。
他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不是寻常女子,每次醒来的夜里辗转,怕的从不是她会伤人,而是她独自去闯会不会受伤,有没有凶险。
胡好月愣了愣,随即嘴角的冷意淡了些,眼底漫进点柔和的光。
她走到床沿坐下,指尖轻轻碰了碰罗有谅的手背:“初十回京城吧。”
罗有谅望着她眼底的月光,缓缓点了点头。
窗外的残月渐渐沉了下去,东方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新的一天要来了。
初十的晨光带着点凉,洒在村口的土路上,把车轮碾过的痕迹照得清清楚楚。
宋小草站定,目光扫过眼前的村子。
有的矮土房变成了砖瓦房,曾经跑着鸡鸭的晒谷场砌了围墙,连村西头那条常淌着泥水的小河,都修了整整齐齐的石岸。
一切都透着陌生,再也寻不到十年前的模样,连风里的味道,都少了些烟火气。
她最后转头看向村口的老槐树,树皮上的纹路比记忆里更深,枝桠间还挂着几个不知是谁挂的红绸带。
指尖无意识攥了攥衣角,宋小草才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老头子,走吧!”
胡安全站在一旁,眼神还黏在老槐树下那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
那是他们年轻时,一群人坐着聊天、纳鞋底的地方。
听见宋小草的话,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喉结动了动,半晌才应了声:“嗯!走。”
声音有些发颤,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不远处的石桥上,罗有谅一手牵着八岁的罗爱月,一手牵着五岁的罗守月。
两个好奇地扒着桥栏,伸着小脑袋看桥下的河水。
罗有谅低头,轻轻摸了摸罗守月的头,目光却望向村口的方向,眼底满是平静。
这里是故事开始的地方,也是他们要告别的过往。
胡好月就站在罗有谅身边,目光落在桥下平静的河面上。
河水泛着淡淡的晨光,映着她素色的衣裙,也映着她眼底藏不住的思绪。
村口的老槐树下,胡桥生独自站着。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还攥着个一袋馒头,本是想送给他们路上吃,却没敢上前。
目光追着那一行六人的背影。
宋小草扶着胡安全,罗有谅护着孩子,胡好月走在中间,几人的身影渐渐远了,最后变成了土路上的小点。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空了一块,凉丝丝的。
胡桥生抬手,把馒头攥得更紧,指尖都泛了白。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胡好月拒绝他时说的话:“桥生哥,我不喜欢你。”
那时他还怨过,觉得是她心气高,可如今看着她和罗有谅站在一起的模样,她眼底有光。
风从槐树叶间吹过,沙沙作响。
胡桥生望着远处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才缓缓松了口气,心里那点空荡荡的感觉,渐渐被一种庆幸填满。
还好,还好当初好月没选择他。
他给不了她底气,给不了她能护着家人的安稳,更给不了她如今眼底的这份自在。
他咬了口手里的馒头,嘴里的甜味散开,胡桥生轻轻笑了笑,转身往村里走。
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在为这场告别,做最后的见证。
火车在广市站停靠时,站台的喧嚣顺着车窗涌进来。
胡好月便起身往车厢连接处的厕所走。
地面沾着些旅客掉落的纸屑,空气里混着难闻的味道,嘈杂得让人有些心烦。
刚走到厕所门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带着点刻意放软的甜腻,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油滑:“大哥,不贵,二十块钱一次,包你满意。”
胡好月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声音……像极了马知青。
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过几个排队的旅客,落在不远处的柱子旁。
柱子下站着的女人,正是马可欣。
她穿了件亮粉色的紧身连衣裙,裙摆短得露着大腿,廉价的香水味隔着几米都能闻到。
曾经梳得整齐的马尾变成了烫得卷曲的黄发,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口红艳得像血。
她正倚着柱子,手指勾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胳膊,说话时眉梢往旁一挑,腰肢跟着轻轻一扭,那姿态里的风尘气,几乎要溢出来。
胡好月的眉头不自觉皱起。
她还记得马可欣以前的样子,扎着辫子,说话时眼神里满是算计。
而现在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讨好与轻佻,哪里还能寻到半分当年的影子。
这时,马可欣又拉着另一个男人的袖口,声音压得更低,却依旧清晰地传到胡好月耳中:“前面巷子里就有地方,保证没人管……”
胡好月嘴角微微上扬。
原来她不是在做什么正经营生,竟是在这里当起了拉皮条的。
她看着马可欣熟练地和男人讨价还价,看着她为了几块钱点头哈腰的模样,只觉得一切都是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