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风卷着枯草碎屑，扑在胡好月脸上，带着坟地特有的冷寂。
她望着眼前那座土堆，半人高的杂草从坟头蔓延到碑前，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像极了老人无奈的叹息。
碑上的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出几个残缺的笔画，和她记忆里爹娘坟茔的规整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娘，这坟重新盖一个吧！都瞧不见字了。”
胡好月的声音带着几分心疼，她伸手拨了拨碑前的乱草，指尖触到冰冷的石碑，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宋小草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眶却悄悄红了。
爹娘在世时最讲究体面，如今却连个干净的坟茔都没有，想到这儿，心里就像堵了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要不是每年打钱给村长，让他照看，这坟怕是早就裂开了。
一旁的胡安全默默卸下背上的柴刀，刀鞘在石板上磕出一声轻响。
他蹲下身，刀刃贴着地面划过，枯黄的杂草应声而断，动作利落却带着几分沉重。
他一边割草，一边忍不住往坟地深处望，大哥胡安逸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难道就从没想起过爹娘，没来给他们上过一炷香？
风里似乎传来远处的鸟鸣，衬得这坟地更显冷清，他心里五味杂陈，手里的柴刀割得更急了，断草落了一地，像是要把心里的郁气都一并割掉。
罗有谅也挽起了袖子，平日里总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袖口被随意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匀称的手腕。
他看着被杂草封死的小路，弯腰从背上取下锄头，木柄上还带着他出门前特意擦的木蜡，此刻却要插进满是尘土的地里。
他握着锄头往下一砸，“咚”的一声，泥土溅起，沾在他素日里一尘不染的衣摆上，他却毫不在意。
只是用力将土块刨开，再把缠在土里的草根拽出来。
回城后，罗有谅举手投足都带着贵气，别说挥锄头，就是沾点尘土都要仔细擦拭。
可此刻，他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进泥土里，砸出小小的坑。
掌心被锄头柄磨得发红，他也只是换个姿势继续刨土，那副精贵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胡好月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异样情绪。
胡安全割完坟前的草，又去清理碑上的污垢，他用袖子蘸了点随身带的水，一点点擦拭着模糊的字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珍宝。
罗有谅则把小路刨得平整，还特意在路边垒了几块石头，防止日后再被杂草堵住。
风渐渐小了，难得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清理干净的坟茔上，竟多了几分暖意。
胡安全看着眼前忙碌的几人，心里的沉郁慢慢散开。
爹娘泉下有知，应该也会欣慰吧。
他带着女儿还有女婿来给他们老两口修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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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永远聚着一群闲坐的村民，手里纳着鞋底、剥着豆子，嘴里的话却像风吹蒲公英似的，飘得满村都是。
午后，天气再冷，大家都舍不得离去，不知是谁先提起了胡好月一家，原本零散的闲聊，瞬间就聚成了满是悔意的议论。
“当年啊！罗知青刚到村里那会儿，病恹恹的，脸白得跟纸似的，谁能想到他是块藏着的金子？”
女人把手里的针线往鞋底上一扎，语气里满是懊恼。
“我家那口子还说，这城里来的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着他准得受苦。现在你们瞧瞧，人家罗知青，哪还有半分当年的弱气？走在镇上，那气派，生龙活虎的，比镇上的大老板还体面！”
旁边剥豆子的女人也跟着点头，指甲盖里还沾着豆泥：“可不是嘛！早知道罗知青是这等人物，当年我就该让我家闺女多跟他搭几句话。你再看小草一家，胡好月当年嫁给罗知青，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她脑子进水了，放着村里的壮劳力不选，偏要嫁个‘病秧子’。结果呢？人家现在都成城里人了，住砖瓦房，穿细棉布，听说家里还雇了人洗衣做饭，哪是咱们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能比的？”
“我当初也看走了眼！”
一个男人磕了磕烟袋锅，烟灰落在地上，被风一吹就散了，“我还跟胡安全说，让他劝劝他闺女，别一时糊涂毁了一辈子。现在想想，糊涂的是我啊！那时候谁能想到，罗知青不仅有文化，还有本事，能带着胡好月一路从村里走到城里，还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
人群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句句都离不开“后悔”二字。
前些年，多少人等着看胡好月的笑话，等着她被罗有谅抛弃，等着他们一家人灰头土脸地从城里被赶回来，好印证自己当初的“先见之明”。
可十年过去了，笑话没等着，倒是等来了胡好月一家越过越富贵的消息。
听说罗有谅在城里是有钱人，北京深厚。
胡好月也不用再像村里媳妇那样下地干活，这次回村一趟，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让村里的女人们眼热。
“唉，人啊，真是不能只看眼前。”
妇人叹了口气，把纳好的鞋底翻过来瞅了瞅，语气里满是怅然，
“当年觉得罗知青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谁知道人家是块能发光的宝玉？现在再后悔，也晚咯！”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脚边，没人再说话，只有刺骨的寒风， 一群人脸上掩不住的悔意。
胡好月这一家走了十年，走出了和村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生。
坟前的土刚拢平整，胡元贵的声音就顺着风飘了过来。
他快步从田埂上走来，藏青色的短褂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手里还牵着半大的胡桥生。
见几人停下手里的活，胡元贵脸上立刻堆起善意的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语气里带着几分热络：“忙着呢？刚从镇上回来，听说你们在给叔婶收拾坟茔，我就赶紧带着桥生来搭把手。”
他说着推了推身边的胡桥生，又朝胡好月几人点头。
“桥生回家好几天了，都闲出蛋了，你们歇会儿，剩下的活让他干。”
几人目光落在他身上，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都添了几分暖意，冲淡了坟地里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