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罗家四合院的檐角上。
老槐树的枝桠在月光下张牙舞爪,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白笑笑站在树底下,手里的红布袋子被指节攥得发皱,布料下隐约能摸到一个不规则的轮廓,像是块被水泡透的骨头。
胡好月飘在三米高的树杈上,裙摆随着穿堂风轻轻摆动,却带不起半分暖意。
她鼻尖萦绕着那股腐臭味,不是烂肉的腥甜,也不是枯骨的干朽,倒像是把陈年的怨气泡在泥水里发酵,酸得人舌根发麻。
她看见白笑笑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恐惧,可那双攥着袋子的手,却稳得惊人。
“嗤。”
胡好月轻笑一声,声音细得像蛛丝。
重生回来又怎样?还不是学这些阴私把戏。
这棵老槐树,民国时就站在这儿。
听说当年院里的丫鬟偷了主子的金镯子埋在树下,第二天就被雷劈中了手腕,烂得连骨头都露出来。
这树最记仇,埋进去的东西,它会一点点啃噬,连带着埋东西的人的心一起。
白笑笑拿着铲子,就开始挖了起来,刃口闪着冷光。
她蹲下身时,裤脚蹭到了地面的青苔,沾了层湿漉漉的绿。
铲子插进土里的声音很轻,“噗”的一声,像是插进了一块泡软的豆腐。
她挖得很慢,每一下都控制着力道,土块被小心翼翼地堆在旁边,垒成个小小的土丘,像座微型的坟。
风突然紧了紧,槐树叶“哗啦”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翻书。
白笑笑的头发被吹得贴在脸上,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有道浅浅的疤,是那年在医院留下的。
她那时大出血,医生说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胡好月看得清楚,她埋东西时,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在月光下泛着白。
“罗有谅,你别怪我。”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气音混着风声散在空气里,“要不是你,我的命运怎么会这样?要不是我,你怎么能顺风顺水,我怎么会……”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肩膀微微耸动起来,却没发出哭声。
胡好月看见有泪珠砸在红布袋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很快又被夜风吹干,只留下点发皱的印记。
红布袋子被放进土坑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胡好月眯起眼,借着透过枝叶的月光,看见布料上隐约印着个模糊的人形。
是用稻草扎的小人,胸口别着根生锈的针,针眼里还缠着几缕深棕色的头发,看长度,像是男人的。
白笑笑埋土的动作快了些,土块落在袋子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只虫在爬。
她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连指甲盖都被染成了青黑色,可她像是毫无察觉,只是机械地把土拍实,直到地面恢复平整,又找来几块碎砖压在上面,才缓缓站起身。
这时,四合院的灯突然亮起一盏灯,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来,在地上投下个人影,看轮廓是宋小草。
她大概是起夜,脚步在屋里拖沓着,还隐约能听见念叨声。
白笑笑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屏住了。
胡好月看见她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像只受惊的猫。
灯很快又灭了,屋里的人影消失在黑暗里。
白笑笑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她盯着那扇窗看了半晌,眼里的怨恨像烧红的铁,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
胡好月不知道,上一世白笑笑跟了罗友谅去下乡,爱而不得。
可这一世不一样了。
白笑笑重生在罗有谅没死之前,她帮他避开了生死。
可罗有谅对她似乎如前世一样冷淡,高不可攀,还找了一个乡下的女人,她怎么甘心。
白笑笑转身要走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
她低头一看,是段露出地面的老树根,盘虬卧龙般拱出地皮,上面覆着层滑腻的苔藓。
她站稳后,狠狠地踹了那树根一脚,动作里带着股狠劲,像是在踢什么深仇大恨的东西。
胡好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
红布袋子埋在树下,被压实的泥土下,隐约有东西在动,像是有只手要从土里伸出来。
老槐树的叶子又开始“哗啦”作响,这次的声音里,多了点贪婪的意味。
夜渐渐深了,露水打湿了地面,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
胡好月从树杈上飘下来,蹲在埋东西的地方,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块压着的碎砖。
砖面冰凉,底下传来微弱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她忽然想起白笑笑刚才转身时,发梢沾着的槐树叶,嫩绿的,带着点腥气。
那是树新抽的芽,专吸活人的精气神。
她笑了笑,转身飘向四合院的方向。
罗有谅还在屋里睡着,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而白笑笑的身影早已融进夜色深处,只在巷口的石板路上留下几个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露水填满,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月光从窗户漏进来,在罗有谅脸上投下横斜的光影。
他睫毛颤得厉害,额角沁着薄汗,喉间溢出模糊的呓语,像是陷在泥沼里挣扎。
胡好月的指尖划过他紧蹙的眉峰,凉意顺着皮肤渗进去,像滴进滚油的冰水。
“人类啊……”
她轻声呢喃,红唇擦过他的鼻尖,带着点槐树汁液的清苦,“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俯身亲在他唇角,那点凉意让罗有谅喉间的哽咽戛然而止,眉头缓缓舒展开,呼吸也匀了。
夏夜的空气闷得像团湿棉絮,他睡衣后背已洇出深色汗渍,可胡好月挨着他躺下时,肌肤相触处却只有一片沁骨的凉。
她蜷进他怀里,发丝缠着他的手指,像水草缠住游鱼。
窗外蝉鸣聒噪,屋里却静得能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胡好月望着帐顶笑了,指尖在他心口画着圈。
“有谅哥,谁也抢不走你,那些埋进土里的龌龊,就让槐树慢慢消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