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豫州军大营,如同一座被遗忘在荒原上的巨大坟茔,死寂中酝酿着令人不安的躁动。
寒风呼啸着穿过营寨,吹得破烂的军旗猎猎作响,也吹得零星的火把光影摇曳不定,如同鬼火般明灭。
当左粱玉、韩虎、石坚、孙胜等二十几名千户,拖着疲惫不堪、棍伤隐隐作痛的身躯;
牵着驮负尸体的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中军大营范围时,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
只见黑压压的人群早已将中军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那是数百名闻讯赶来的百户、总旗,他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脸上写满了焦虑、恐慌和最后一丝渺茫的期盼。
跳动的火把光芒在他们粗糙而疲惫的脸庞上明暗交错,勾勒出无数扭曲的阴影。
“左千户!韩千户!你们可回来了!”
“王帅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开封府里怎么说?饷银抚恤啥时候能发?!”
“弟兄们都快活不下去了啊!”
七嘴八舌的追问如同潮水般涌来,声音嘈杂而急切。
他们此刻的行为,与不久前他们围堵都指挥使王通时何其相似!
只是那时的主心骨是王通,而此刻,这群刚刚从开封府那个虎狼之地侥幸生还的千户们,成了他们眼中最后的指望。
有人眼尖,看到了马背上那用草席包裹、形状可疑的物体,以及不断滴落的暗红色液体,声音顿时颤抖起来:“那…那马背上驮的是什么?!”
左粱玉停下脚步,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被战争折磨、被绝望侵蚀的面孔。
他没有立刻回答任何问题,而是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猛地伸出手,抓住盖在马背上的一角草席,用力一掀!
哗啦!
草席滑落,露出了下面毫无遮掩的真相——河南卫指挥使刘全那张灰败僵直、残留着血痕的脸!
以及旁边那匹马上,千户高猛以头抢地后血肉模糊的额顶和怒目圆睁、凝固着无尽愤懑的遗容!
“啊——!!”
人群瞬间爆发出一片惊骇的哗然!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刘指挥!!”
“高千户!!”
“这…这是怎么回事?!”
高猛麾下的百户王铁,一个同样性情火爆的汉子,瞪着铜铃般的双眼;
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高猛冰冷僵硬的尸身,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高大哥!高大哥啊!你这是咋了?!
早上还好好的,咋进了一趟开封府,命…命都丢了啊!是谁害了你?!是谁啊!!”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凄厉,在死寂的夜空中回荡,令人闻之心碎。
周围的军官们也都沉默了,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瞬间冻结了所有的侥幸和期盼。
火光下,每一张脸都变得惨白,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逐渐升腾的恐惧。
左粱玉看着这一幕,胸膛剧烈起伏。
他接过孙胜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个简陋铁皮喇叭,那喇叭边缘还带着锈迹。
他站上一处稍高的灶台,举起喇叭,声音因巨大的悲愤和连日的煎熬而嘶哑不堪,却带着一种撕裂夜幕的力量:
“弟兄们——!看清楚了吗?!这就是咱们进城去给王帅讨公道、给弟兄们讨要活命钱的下场!!”
他挥舞着手臂,指向那两具惨烈的尸体,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王帅死得不明不白!咱们去找说法!
结果呢?!
刘指挥被那阉贼高起潜,用尚方宝剑……活活捅死了!
高猛兄弟悲愤不过,磕头死谏……也……也没了!
唐指挥、杨指挥,被他们污蔑为逆党,抓起来下了大牢!!”
“这还不算完!”
左粱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愤怒,“那群天杀的王八蛋!他们……他们竟然还敢往死去的王帅身上泼脏水!
说王帅是拿到了咱们全军的军饷抚恤,整整八十五万两银票!
跑去教坊司花天酒地,露了白才被歹人害死的!
他们说!朝廷不欠咱们的了!
咱们的血汗钱!咱们兄弟的买命钱!就这么被他们一句话!一笔勾销了啊!!!”
说到最后,左粱玉已是声泪俱下,他带头痛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浑身颤抖,那哭声并非全然作伪,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委屈、愤怒和兔死狐悲的绝望。
感染之下,那几百名百户、总旗,想起死去的同袍,想起家中嗷嗷待哺的亲人,想起自己朝不保夕的命运,也再也抑制不住,纷纷放声痛哭。
男人们的哭声低沉而压抑,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数百人的哭声汇聚在一起;
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荡,像无数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刮擦着每个人的心脏,也彻底划破了军营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左粱玉猛地抹了一把脸,将泪水鼻涕胡乱擦去,通红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再次举起喇叭,声音嘶哑却如同被点燃的烈火,愈发激昂:“弟兄们!哭有什么用?!
眼泪换不来粮食!换不回公道!贪官和阉患已经把咱们逼上绝路了!
他们不把咱们当人看!要咱们饿死!
冻死!像野狗一样死掉!他们连死人都不放过!他们要咱们断子绝孙!!”
“他们不给活路!咱们就自己闯出一条活路来!!”
早已安排好的韩虎,立刻振臂高呼,声音如同炸雷:“诛阉患!杀贪官!讨薪无罪!欠饷该杀!!”
“诛阉患!杀贪官!!”
“讨薪无罪!欠饷该杀!!”
积压了数月的怨气、刚刚目睹惨状的愤怒、以及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数百人,然后是闻讯聚拢过来的更多士兵,纷纷跟着怒吼起来。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如同积蓄已久的惊雷,轰然炸响,猛烈地撕裂了沉沉的夜空,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
左粱玉望着眼前这片沸腾的、被怒火彻底点燃的人海,他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如同风暴眼中那片刻的死寂,冰冷而坚定。
他抬手,压下震天的怒吼。
“把咱们最后那点存粮!全都拿出来!起锅!烧火!让弟兄们饱餐一顿!”
左粱玉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传遍四方,“明天一早!我左粱玉!就带着你们!
去开封府!找那群阉贼狗官!替王帅、替刘指挥、替高千户讨还血债!
替咱们所有弟兄!讨回咱们应得的军饷和抚恤!”
“吼——!!!”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咆哮。
命令下达,早已饥肠辘辘的士兵们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一口口行军大锅被支起,干柴被投入火中,噼啪作响。
伙头兵们将营中最后那点可怜的存粮——大多是发黑的杂粮、磨碎的豆饼、甚至是一些原本喂马的麸皮——毫不吝惜地全部倒进翻滚的热水里,胡乱煮成一锅锅粘稠的糊糊。
尽管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对于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一顿干饭、每天只能靠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吊命的士兵来说,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
这微不足道的食物香气飘散在寒冷的夜色中,如同一点点虚幻的慰藉,暂时抚慰着将士们枯竭的肠胃和绝望的心灵。
左粱玉则将二十几名千户再次召集到一旁,火光映照着他异常冷静的脸庞。
“听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明天进城,不是他娘的让你们去撒欢抢劫!
咱们是武装讨饷!是天经地义!不是造反!
目标只有那几个:死太监高起潜、巡抚赵文华、还有开封府那几个助纣为虐的狗官!
抄了他们的家,打开府库,拿到咱们该得的银子!
谁要是敢不听号令,趁机滥杀无辜、奸淫掳掠,坏了咱们招安的大事……”
他猛地抽出腰刀,冰冷的刀锋在火把下闪烁着寒光,“我左粱玉,亲自砍了他的脑袋!祭旗!”
孙胜立刻拍着胸脯,恶狠狠地保证:“左大哥放心!咱当兵的大多是豫州本地的穷苦人出身,知道轻重!
谁要是不听话,不用您动手,我孙胜第一个砍了他!”
左粱玉点了点头,又看向石坚:“老石,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石坚连忙道:“准备好了!旗杆、竹竿、还有……还有不少白布!”他语气有些含糊,没敢说这些做白事用的东西是从哪里“搞”来的。
左粱玉也不深究,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连夜赶制大旗!
就写:
‘诛阉患,斩蠹臣’!
‘慰忠魂,清君侧’!
‘讨饷报国,天经地义’!
‘克扣抚恤,天理不容’!
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咱们是为什么而战!”
众千户纷纷点头附和,接过命令立刻分头去准备。
他们此刻空前团结,目标明确——就是武装讨饷,然后逼朝廷招安。
要是宋江见了左梁玉这伙人,怕是得叹自己手下远不如他们齐心。
他当初提招安,底下人不是“招甚鸟安”便是忿忿不平;
可左梁玉这边,却是众人一心、全都朝着讨薪后招安这条路去。
若是左粱玉此刻说要学李踏天那样掀翻大魏朝,自己当皇帝,估计这群军官当夜就得收拾行李跑路。
他们的阶级属性和体制内身份,注定了他们的反抗有其天然的局限性,诉求始终局限于体制内的利益和“公道”,绝非彻底推翻现有秩序。
夜深了,豫州军大营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
食物的香气、武器的碰撞声、军官的呵斥声、以及赶制旗帜的忙碌景象交织在一起。
到了后半夜,简单的饭食并未能平息沸腾的血液,反而像是给即将喷发的火山又添了一把柴。
左粱玉看着军心可用,不再等待,直接下令开拔!
这支打着“诛奸臣、讨血债、要活命”旗号的乞活军,沉默而迅速地整队,如同一条条苏醒的巨蟒,开始向着远处那片灯火阑珊的开封府城蠕动前进。
寒冷的夜风中,石坚带着一队人,将不知从何处搞来的大量白布条分发给士兵,让大家系在额头上,作为标识。
看着那些明显是丧事用的白布,以及石坚不知从哪弄来的、带着油漆味的崭新红木棺材(里面收殓着刘全和高猛的遗体),左粱玉沉默着,没有追问。
他知道,八成是“征用”了沿途某个倒霉棺材铺的全部家当。
刘全和高猛生前的亲兵部下,默默地抬起沉重的棺材,走在队伍最前方。
他们一边走,一边用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反复呼喊着两个字,那声音如同丧钟,在寂静的夜路上回荡:
“公道!”
“公道!!”
“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