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寒风如刀,刮过开封城外荒芜的驿道。
左粱玉一行人,如同打了败仗的溃兵,牵着自己的战马,沉默地向着远处那片死气沉沉的军营挪动。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马蹄叩击地面的声音,都像是敲打在他们早已麻木的心上。
两匹无人乘坐的战马背上,驮着用粗糙草席勉强包裹的尸身——河南卫指挥使刘全,和以头抢地、磕死谏言的千户高猛。
那草席边缘,仍在不断渗出暗红、粘稠的血滴,在黄土路上留下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痕迹。
原本,高起潜狞笑着要将这两具“逆贼”的尸首悬挂于城门示众,以儆效尤。
是巡抚赵文华最后那点残存的理智压下了这个疯狂的念头,他低声劝诫:“高公公,陛下素以仁德布于天下,此举过于酷烈,只怕有损朝廷体面和陛下的颜面啊……”
高起潜这才悻悻作罢,丘八的命无所谓,损了陛下的颜面是万万不行的。
队伍死寂无声。
肉体上那二十杀威棍带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此刻远远比不上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屈辱、悲愤与彻骨的绝望。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液,渗透进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也封住了他们的嘴。
这群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真以为他们这些中高层军官是吃饱了撑的想去挑事吗?
他们分明是豫州军这支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最后的安全阀,是军队与朝廷之间最后那根脆弱无比的沟通渠道!
如今,王通死了,刘全死了,高猛死了,唐守仁和杨振蛟被下了大狱……
这个安全阀被高起潜亲手,用最粗暴、最血腥的方式,生生拔除并砸得粉碎!
有他们各级军官们在,军队至少还有个规矩,有个秩序,有个发泄怨气的方向。
如今连他们都落得如此下场,一旦消息传回军营,那群早已被欠饷、饥饿、同伴死亡折磨得濒临崩溃的大头兵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老爷们很快就会亲眼见识到,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修罗场!
军官还会讲理,但是红了眼的兵不会。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千户孙胜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嘶哑地开口,打破了这致命的死寂:“大家伙……说说吧,咋办?
饷没讨回来,抚恤没影子,大帅的死没讨到公道,反而……反而把刘指挥的命和高猛兄弟都搭进去了……咱们……咱们要不……逃吧?”
他越说声音越低,充满了无力感,“高猛手底下那帮兵,除了他没人压得住……
到时候他们要是知道高猛这么死了,肯定第一个炸营杀进城里……咱们…咱们全都得被扣上叛逆的帽子……”
千户韩虎闻言,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逃?能逃到哪里去?
一旦兵变被定性,咱们都是钦犯!海捕文书会发遍天下各州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能逃到哪里?
到时候被抓回来,就不是咱们一个人掉脑袋的事了……一家老小,都得……”后面的话太过沉重,他没有说出口,但每个人都懂。
千户石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一种近乎玩笑的、破罐子破摔的语气突兀地说道:“那……要不……咱反了他娘的吧!”
话音刚落,周围七八个千户几乎同时扭过头,用一种混合着惊骇、无奈和“你是不是疯了”的关爱眼神看着他。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有家有室、有田产有宅院、有着世袭军职编制的“中年打工人”?
造反?
那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是走投无路的流民和亡命徒的选择,从来就不在他们这群高级打工人的选项清单里。
那是九族消消乐,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孙胜没好气地调笑道:“好啊!反!咱们就推举你石大胆当新大帅!
怎么样?带着弟兄们杀进开封府,宰了高起潜那阉狗,你自己坐龙庭!”
石坚吓得一缩脖子,连连摆手,那点玩笑的勇气瞬间消失无踪:“不中不中!俺可干不了这个!
俺就是个当先锋陷阵的材料,让俺当头?那不是带着大家伙往死路上奔吗?”
“都别他妈的胡扯了!”
左粱玉猛地沉声打断,他的声音因为压抑了太多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扭曲,“眼下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唐指挥和杨指挥还被关在按察使司的大牢里!咱得想办法把人捞出来!”
一句话,让所有人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捞人?
谈何容易!
韩虎叹了口气,声音沉闷:“捞人……得使银子,而且是大把的银子!
咱们现在哪还有钱?
眼看就要入冬了,弟兄们最后那点体己,都喂了城里那些黑心的粮商,粮价涨了八成啊!
就这,还买不到足够的粮食!
况且……就算咱们能凑出钱来,塞给那姓高的阉货,他……他就真能放人吗?”
他想起高起潜那副嘴脸,心里半点把握都没有。
左粱玉握紧了手中冰冷的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眼中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狼一般的狠厉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们想想!咱们就这么回去,怎么跟营里的弟兄们交代?
王帅死得不明不白,刘指挥和高猛兄弟又死在咱们眼前!
饷银抚恤一文没有!弟兄们会怎么想?怎么做?
到时候群情激愤,一旦闹将起来,彻底失控,咱们这些个领头的,第一个就会被朝廷定为煽动叛乱的逆首!照样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他环视众人,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恐惧和认同,继续道:“与其坐以待毙,等着被愤怒的乱兵裹挟,或者被朝廷秋后算账……不如……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挣一条活路?”
“造反?!”几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低呼,脸上血色尽褪。
“不!不是造反!”
左粱玉猛地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咱们不造反!咱们是‘诛阉患,杀奸臣,清君侧,求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