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张维的中军大帐之内,烛火虽通明,却难以驱散满帐的阴霾。
那些溃逃归来的将领们跪在帐中,衣甲凌乱不整,脸色惨白如纸。
楚昭南的锦袍被箭矢撕裂出一道口子,徐世忠的金冠歪歪斜斜,常继勋甚至跑丢了一只靴子。
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勋贵子弟,此刻狼狈得仿若丧家之犬。
帐外,伤兵的哀嚎声连绵不绝,更有士卒在低声议论:
“听闻了吗?东狄人一次冲锋便砍下了郭小侯爷的脑袋……”
“信国公家的长孙被标枪钉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
“咱们的将军跑得比兔子还快!”
张维端坐在帅案之后,握着尚方宝剑的剑柄,目光逐一从这些败将的脸上扫过。
帐下跪着的,乃是逃回来的先锋军指挥以及五位卫指挥使,分别是镇国公楚昭南、魏国公二子徐世忠、郑国公长子常继勋、英国公侄儿张永恩、黔国公分支沐保国、代郡王庶支卫指挥使曹鼎臣。
他对这些人的背景了如指掌——楚昭南家中有太祖钦赐的免死铁券,徐世忠的姐姐是当朝贵妃,常继勋的父亲在五军都督府掌印……倘若真要严格依照军法处置,砍了他们的脑袋,回京之后他张维怕是会被满朝勋贵生吞活剥。
“诸位,”
张维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疲惫,“先锋军十六卫,折损大半,逃回来的将士不足两万……此事,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楚昭南抬头,强自镇定地说道:“英国公,东狄人来势凶猛,我军猝不及防……”
“猝不及防?”
张维冷笑一声拍案而起,“三个时辰!不到一天的时间,近九万大军便被击溃!你们身为将领,弃军先逃,还有何颜面说猝不及防?!”
他喘着粗气,看着这些勋贵子弟惊恐的神情,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端坐在主位,将尚方宝剑横置于案上,目光扫过帐中诸将,缓缓说道:“诸位,先锋军溃败,将领弃军而逃,按照《大魏律》,当处斩刑。
但念在诸位皆是功臣之后,本帅不愿独断专行,今日请诸位共同商议,该如何处置?”
余廷益曾在给诸葛明的信中一针见血地指出:“英国公长于平衡各方势力,短于统军决断,并非大将之才。”此刻,这个评价正在应验。
帐内一片沉默,片刻之后,都督同知安平侯徐茂德轻咳一声,说道:“国公,此事应当慎重处理。楚昭南等人虽有过失,但东狄人实力强大,此非作战之罪。若贸然斩杀大将,恐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都督佥事威远伯汤继祖点头附和道:“正是。况且如今大战在即,临阵斩杀将领,实乃不祥之举。”
众人纷纷出言,无一例外皆主张从轻发落。
最终,张维命人记录表决结果——除禁军中军第一卫指挥贺连城外,其余将领皆赞成罚俸降级,留用戴罪立功。
参与决策的南阳侯张俊泽、安平侯徐茂德、威远伯汤继祖等人,个个都是金陵城里盘根错节的勋贵。
让他们来议处同僚,就如同让贪官们投票决定是否要判罚贪官死刑——自然是要“慎重考虑”“依法依规”“吸取教训”,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贺连城起身冷冷地说道:“诸位莫非忘了《大魏律》?临阵脱逃者,当斩!
即便念及勋贵之后可免死,也应革除爵位,流放边疆!这都是先例,如今罚俸三年,降级一等,这算何种处罚?
先锋军刚刚战败,若不严厉惩处逃将,军心如何凝聚?若多耳衮明日前来进攻,将士们谁还肯拼死作战?”
都督同知长乐侯王玄之嗤笑一声:“贺将军何必危言耸听?
东狄人不过是侥幸取胜,如今必定忙着渡河,岂敢再进犯我中军大营?
况且楚昭南等人已受到惩处,何必赶尽杀绝?在朝为官讲究和光同尘。”
贺连城目光逼视着王玄之:“侥幸取胜?九万大军,三个时辰便溃败,这也能称作侥幸?”
武威伯慕容锋突然讥讽道:“贺将军口口声声提及《大魏律》,可别忘了,你所谓的‘先例’,不过是当年北伐军宗老头定下的规矩。如今掌军的,是英国公!”
帐内气氛骤然一凝。
张维眉头微皱,抬手制止了争执,淡淡地说道:“既已表决,便如此定夺。楚昭南等人罚俸三年,降级一等,留营效力。贺将军忠勇可嘉,但军议已决,不必再言。”
贺连城面色铁青,沉默片刻后,猛然抱拳行礼道:“倘若无法严惩败军之将,便请国公对三军予以重赏,以振作士气!否则,若多耳衮乘胜南下……”
“荒谬至极!”
武威伯慕容锋猛地拍案而起,说道:“东狄人此次作战,只为争取北归的时间。若他们再次南下,我大军南北并进,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若他们不北返呢?”
贺连城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多耳衮已探知我军虚实,转而南下又当如何?”
慕容锋勃然大怒,手指贺连城,连手指都颤抖起来:“你、你竟敢顶撞上官……”
“都住口!”
英国公张维发声制止。
他虽不擅长军事,但深谙为官之道——总要给办事之人留些颜面。
他能在勋贵中脱颖而出,担任主帅,靠的便是这份圆滑务实。
“需要多少赏银?”张维问道。
“中军有二十多万大军,至少八十万两。”
张维倒吸一口凉气。
让楚昭南拿出几万两平息众怒尚可,八十万两?即便将他变卖,也远远不够。
“贺将军啊……”
张维换上长辈般和蔼的语气,说道:“士兵们吃着朝廷俸禄,自当精忠报国。若凡事都需用银钱激励,与商贾雇佣的工人有何区别?”
“将士应以忠义为本,”
他神色严肃地说,“岂能只惦记赏银?强军依靠的是报国之心,而非铜臭之物。贺将军,你且去布置防务吧。”
贺连城藏于铁护腕下的拳头紧握,直至发白,最终只是深深作揖:“末将领命。”
贺连城领命退下,连夜巡查营防。
寒风中,他摇头苦笑:言不听、计不从,历来带兵要么立下规矩,以身作则;要么给予利益,让人卖命。
让人卖命要么给钱要么给情绪价值。
跟大字不识的兵卒谈忠义?
“早知如此,不如随余尚书前往莱州。”他低声自语。
远处篝火忽明忽暗,映照出江南兵稚嫩的面容。
这些从未经历过战事的兵,连流民暴动都未曾镇压过,如何抵挡东狄的铁骑?
贺连城握紧刀柄,只盼东狄人见好就收。
若敌军杀个回马枪,这中军大营怕是比先锋军溃败得更快。
“朝廷究竟怎么了?”
他望着金陵的方向,满心疑惑,“让这些纨绔子弟到前线捣乱,他们在金陵欺男霸女岂不更好?”
此时,中军大营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满身尘土的夜不收飞身下马,踉跄着冲到英国公大帐前,声音嘶哑地喊道:“紧急军情!东狄数千骑兵正迂回兖州府!”
帐前值守的英国公府管家王安正倚着鎏金熏笼打盹,听闻此言,不耐烦地摆手道:“懂不懂规矩?国公爷刚服了安神汤歇息,天大的事也得等卯时点卯再说。”
“军情如火!”
夜不收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十万火急,等不得——”
“放肆!”
王安站直身子,锦缎鞋面狠狠踹在夜不收的膝盖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他转头向亲兵使了个眼色:“教教这泥腿子规矩!”
四名膀大腰圆的国公府亲兵立刻扑了上去。
铁靴重重踹在夜不收腹部时,他怀中的军报掉进了泥水里。
有人故意踩住他试图捡军报的手指,骨裂声混杂着惨叫,惊起了营外树梢的夜枭。
“十万火急?”
王安慢条斯理地碾着军报上的泥浆,“在金陵,十万火急的折子也得先递一百两‘加急银’。”
他突然揪住夜不收的头发,往地上撞去:“不懂规矩的贱种!”
当昏迷的夜不收被丢出辕门时,王安掏出绢帕擦了擦手,转身回帐。
他全然忘却,此处并非金陵城的国公府,而是生死一线的战场大营,差不多。
月光下,染血的军报正黏在某个亲兵的靴底,隐约可见“东狄骑兵”“断我粮道”等字迹。
(我始终秉持保守立场,唐德宗时期,宰相陆贽的守门人常向求见官员索要“门包”,致使陇右节度使的紧急军情被拖延三日;
严府门房将边关急报按“孝敬银两”分档处理,俺答汗入侵的警报被耽搁,从而引发“庚戌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