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难得有这样暖融融的太阳,驼龙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边。
一边晒着太阳,
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的《奉天日报》,周身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日光晒得淡了几分。
报纸版面上,
满是关于12月29日东北易帜的报道与评论,字里行间皆是赞誉之声。
各界皆称此举意义非凡——它标志着华夏大地在历经动荡后,重新迈向统一,一个完整的华夏就此呈现于世人面前,为国家后续的稳定与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
而这些家国大事的版面,驼龙只扫了一眼便匆匆翻过。
在她看来,
那些逐鹿天下的纷争,本就与自己这样的小女子无关。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副刊的小说上,看着“关公刮骨疗伤”的情节,不禁暗自琢磨:这般剧痛,怎么能做到眉头都不皱一下?
换作是自己,怕是早疼得叫唤出声了——她向来是怕疼的。
可就在这时,
一篇转载自《申报》的缅怀故去东北大帅的文章,却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的目光——“河本大作”四个字赫然入目。
驼龙的心猛地一沉,“咯噔”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
这不正是她向人立誓,要取性命的人吗?刹那间,旧时的滚烫誓言,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填满了她的脑海。
“言出必行,诺出必践”,
这是她曾在心中对天起过的誓。
既是承诺,便是九鼎千钧,纵蹈火海、历万险,也必须做到。
“是该履约了……”
驼龙低声呢喃,起身便要去找快嘴李。一来是道别,更要紧的是想问问他,此次行刺该留意些什么。
她是打心底里服快嘴李的……
先前他为她们寻的那处小村庄,真是把“灯下黑”藏到了极致——她们这支队伍明明就在小日子眼皮子底下,对方却把满世界翻遍也没找着。
每天看着满铁警察从山边过,连半点停下往村里探看的意思都没有,现在想起来,她仍觉得这事儿透着股说不出的神奇……
可驼龙哪里知道,
此次“释放出河本大作是刺杀张大帅的元凶”的消息,本就是日后人称“东北谍王”的快嘴李故意放出的饵。
他此举的真正目的,
并非追思张大帅的过往,而是要借此试探关东军——试探这群小日子在情报疑似泄密时,会露出怎样的反应。
驼龙刚跨进小村村口那户人家的门槛,一股子混杂着炕烟、煤油和苞米面饼子的热乎气就裹了上来。
里屋炕沿上坐着个人,不用细瞅,那股子东北汉子的劲儿先撞进眼里——正是快嘴李。
他上身套着件洗得发灰的蓝布短褂,领口磨出了毛边,腰间松松系着根黑布带,坠着个油亮的烟荷包;下身穿的是厚布棉裤,裤脚扎得紧实,脚边还放着双沾着灶灰的靰鞡鞋。
手里攥着杆比手指头还粗的旱烟袋,铜烟锅子被熏得油光锃亮,烟杆上缠着圈旧布条,一看就是攥了十年八年的老物件。
他斜倚在炕头的旧棉被上,
两条腿随意地伸着,刚抽完一口烟,慢悠悠地把烟锅子往炕沿上“磕”了两下,碎烟末子簌簌落在扫得干净的土地上。
眯着眼打量驼龙时,嘴角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说话声裹着东北人特有的敞亮,一开口就带着股子热炕头似的烟火气。
屋里墙根下堆着半袋苞米,
窗台上摆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炕梢还叠着两床打了补丁的花被面——处处都是东北乡村人家的模样,粗粝,却满是过日子的实在劲儿。
驼龙瞅着快嘴李这副模样,
嘴角先忍不住往上翘——那身灰布短褂配着油亮的烟袋杆,活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庄稼汉,
憋笑的劲儿刚窜到嗓子眼,还没等笑出声,快嘴李已经从炕桌的粗瓷盘里抄起个白胖的白面馍馍,又夹了一筷子脆生生的沾酱黄瓜,往她手里一塞:
“别光顾着瞅,这天光,该吃晌午了!”
手里的馍馍还带着炕头的余温,酱香混着黄瓜的清劲直往鼻尖钻,她那点没绷住的笑意,倒真让这口实在的吃食给堵了回去,只剩下接过吃食时指尖的暖,和心里头一阵熨帖的热乎。
驼龙咬口白面馍,就着沾酱菜嚼得香,又端粗瓷茶碗,抿了口花茶漱嘴。
她放下茶碗时,指尖在桌沿顿了顿,才从随身的衣兜里,抽出那份叠得齐整的《奉天日报》,轻轻铺在快嘴李面前。
指尖在报纸上划过几行铅字,最后稳稳停在“河本大作”那三个字上,指腹无意识地蹭了蹭纸面。
先前眼底那点藏不住的笑意早散了,声音压得比茶碗里的余温还沉:
“李大哥,这几天我翻来覆去地想,有些事总得过明路——我该去把跟这个人的账,做彻底了断了。”
快嘴李的目光顺着驼龙的指尖,斜扫过“河本大作”四个字,烟袋杆在炕沿上轻轻磕了下,语气倒还是往常那般淡定:
“这龟孙子,窝在旅顺口就没挪过窝。可那地方哪是好进的?小日子的关东军总部扎在那儿,把咱的地当成了他们的殖民地——咱中国人回自己的地盘,反倒要跟做贼似的偷渡,这叫什么事儿!”
他顿了顿,捏着烟袋的手紧了紧,眼底多了几分利落:
“你要去跟他了断,这事儿我看行。不过急不得,等我拾掇拾掇。到时候我找相熟的渔民,你们坐渔船从海路绕进去,比走陆路稳妥。”
驼龙听完,没多犹豫,轻轻点了点头,语气里满是信赖:“李大哥,我都听你的安排。”
快嘴李把旱烟袋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烟锅里的火星明了明,烟圈慢悠悠从嘴角飘出来,才缓缓开口:
“你先去清点人手,把该带的都备齐。不过有两样得记牢——赵敏那丫头必须带上,还有电台也得揣着,路上也好随时传信,省得断了联系。”
驼龙没多言语,只是重重一点头,眼底先前的犹疑早散了,只剩下把事办到底的笃定,
抬手把桌上的报纸往衣兜里一裹,指尖攥得紧实——这一趟旅顺之行,她心里已然有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