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界的天,是从未有过的惨淡。建木焚毁的余烬如灰黑的雪,簌簌落下,覆盖了曾经生机盎然的不周峰顶,也覆盖了张玄心头沉甸甸的绝望。那支撑天地、勾连混沌的巨木,如今只剩几段焦黑扭曲的残根,深深扎在破碎的山石之中,兀自冒着几缕不屈的青烟,倔强地对抗着无处不在的血海污秽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与一种令人作呕的、带着铁锈甜腥的腐朽味道。冥河虽退,他留下的“礼物”却无处不在。屏障上,那凝固的血污如同丑陋的疮疤,扭曲着,隐隐构成一张模糊而阴冷的巨大笑脸轮廓,无声地嘲笑着这片残破的天地。
张玄靠在一块滚烫的焦石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三根被剜出的肋骨处,伤口并未愈合,反而缠绕着丝丝缕缕凝而不散的血煞之气,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每一次蠕动都带来钻心的侵蚀和冰冷。他脸色惨白如金纸,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砸在脚下灰烬里,瞬间蒸腾起一小股白烟。他咬紧牙关,混沌星典在枯竭的经脉中艰难流转,试图驱散那跗骨之蛆般的污秽,金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不远处,陈丽的状态更令人揪心。她盘膝坐在一方相对洁净的岩石上,试图运转《太素玄经》沟通净世海。然而,那曾经温润如玉、流转着造化生机的右臂,此刻已彻底化为冰冷坚硬的灰白石质,可怕的石化痕迹如同贪婪的藤蔓,越过肩头,正缓慢而无可阻挡地向着她的心口蔓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胸腔内都传出令人牙酸的、细碎砂石摩擦挤压的声响,仿佛她身体的一部分正在不可逆转地变成顽石。她的脸色比张玄更白,几乎透明,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意志之火。
吴妍半跪在陈丽身边,手中捧着一株刚刚从尚未完全被污秽侵染的灵土边缘采下的“星见草”。那本该叶片如星辉闪烁的灵植,此刻叶尖却诡异地染上了一抹难以察觉的、不祥的暗红脉络,如同细微的血丝在悄然蔓延。“丽姐,玄哥…这地脉里的污秽,比我们想的更邪门,连星见草的星辉之力都在被侵蚀。”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指尖拂过那抹暗红,一丝微弱的、带着恶意的侵蚀感顺着指尖传来,让她猛地缩回了手。
“他娘的,这冥河老鬼死了都不安生!”一声清越却饱含怒意的少年嗓音响起。焦石堆的另一边,扣肉——如今已彻底化为人形的少年模样,正烦躁地抓着他那头桀骜不驯的黑色短发。他身形挺拔,眉眼锐利如刀锋,依稀可见当年那只黑犬的神韵,却又多了几分属于时空圣兽的凛然威仪。只是此刻,他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眸子深处,却翻涌着一丝难以驱散的妖异紫芒。他摊开手掌,掌心上方,一小团不规则的空间正如同水波般剧烈扭曲、塌陷、重组,发出令人心悸的细微嗡鸣。“看这爪子!”他抬起另一只手,指着指尖缭绕的、与掌心空间波动同源的淡紫色能量,“那血水里的玩意儿,跟跗骨之蛆似的,沾上就甩不掉!还总有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脑子里嗡嗡响,烦死个狗了!”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玉帝恶念”的低语驱散,额间那道紧闭的第三只眼缝,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
“稳住心神,扣肉!”张玄强提一口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恶念就是冲着乱你来的!混沌青莲的根性在你这,守住了,就是守住我们翻盘的希望!”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肋间的剧痛却让他一个趔趄,额上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
就在这时——
“咦?”扣肉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建木主根残骸的方向,鼻翼快速翕动,“什么味道?好怪!”
几乎同时,陈丽也艰难地抬起了未被石化的左手,指尖一点微弱的造化灵光指向同一处:“玄哥…灰烬里…有东西在动…很邪异!”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所及,那片堆积着最厚灰烬、混杂着建木残骸与张玄圣骨碎末的焦黑土地上,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动正悄然发生。
咕噜…咕噜噜…
极其轻微的、仿佛泥沼冒泡的声音,在死寂的焦土上响起。紧接着,一点浓得化不开的、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漆黑,刺破了灰白的余烬,倔强地探了出来。那并非植物柔嫩的芽尖,更像是一滴凝固的、拥有生命的墨汁,带着某种粘稠而邪恶的质感。
它生长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漆黑的茎秆扭曲着向上攀升,表面并非光滑,而是覆盖着细密如鳞片般的暗纹,每一片鳞甲都似乎在缓慢地开合呼吸,贪婪地吮吸着脚下这片浸透了牺牲与绝望的土地。那根茎扎入焦土的地方,周围的灰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最后一点灰白,转化为彻底的死寂黝黑,并迅速向四周蔓延。
不过几息之间,一株形态妖异、约莫半人高的黑莲已然成型。它通体乌黑,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花瓣层层叠叠,紧闭着,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与不祥。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花苞顶端,并非莲蓬,而是一团不断翻涌、凝聚的浓郁黑气。
嗡——
那团黑气猛地一震,骤然向内收缩、塑形。黑气散开,一张模糊却极具威严的冷漠面孔虚影,清晰地悬浮在花苞之上!那面容,头戴冠冕,眼瞳空洞,赫然是——玉帝之相!虽只是虚影,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似九幽之底的庞大威压,混合着纯粹的腐朽与掌控一切的恶意,如同无形的海啸,轰然席卷整个不周峰顶!
“玉帝恶念!”张玄瞳孔骤然收缩,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切齿的恨意。他终于明白冥河临死前的狂笑和那血池底浮出的头骨意味着什么!这恶念早已渗透,只等一个扎根的契机!而建木的残骸与他蕴含圣道气息的骨血,无疑是最“肥沃”的温床!
“扎根了!它在扎根!”吴妍失声惊呼,脸色煞白地指向黑莲下方。只见那漆黑的根须并未满足于浅层土壤,而是如同无数条贪婪的黑色毒蛇,灵活而迅猛地向着大地深处钻探!根须所过之处,坚硬的山石如同腐朽的木头般无声碎裂、被同化,更深处的大地传来沉闷的、仿佛地脉被强行撕裂的呻吟。
轰隆隆!
距离黑莲最近的一处灵泉源头,猛然爆发出骇人的异变。原本清澈见底、流淌着乳白色灵液的泉眼,此刻如同被投入了巨大的墨块,浓稠粘腻的黑色液体汩汩涌出,瞬间染黑了泉池,并顺着灵脉的天然沟壑,如同瘟疫般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那黑水所到之处,岸边顽强生存的几株低阶灵草肉眼可见地枯萎、发黑,最终化作一蓬蓬飞散的黑色粉末,彻底湮灭。
“我的天!它在污染地脉!逍遥界的根基!”扣肉看得目眦欲裂,额间那道紧闭的竖眼缝剧烈跳动,紫芒大盛,几乎要压制不住睁开。他下意识地一步踏前,少年身形绷紧如弓,周身空间开始剧烈荡漾,细密的银白色空间裂痕如同蛛网般在他脚边浮现,发出细碎的切割声。“毁了它!趁它还没完全长成!”
“别冲动!”张玄强忍剧痛,低吼出声,一只手死死按在肋间翻腾的血煞之气上,另一只手却已并指如剑,艰难抬起。指尖,一点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光艰难汇聚,带着佛门特有的、克制邪祟的庄严与肃穆气息。“此物生于建木与我圣骨灰烬之上,又以冥河血海污秽与玉帝恶念为魂,邪异非常!硬来恐遭反噬!它在吸食逍遥界的生机!”
他话音未落,那花苞顶端的玉帝虚影,空洞的双眸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冰冷的“视线”扫过如临大敌的众人。一股更加沉重、更加粘稠的恶意威压如同无形的枷锁,骤然降临!张玄指尖的金光猛地一暗,胸口剧痛如遭重锤,哇地喷出一小口带着黑气的鲜血。陈丽闷哼一声,石化的胸膛那砂石摩擦声骤然加剧,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吴妍更是感觉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手中的星见草彻底枯萎,化为黑灰。
唯有扣肉,在那股针对性的恶念威压临体的刹那,额间那道竖眼缝猛地张开了一丝!并非完全睁开,仅仅是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然而,一道凝练如实质、仿佛能切割开时间与空间界限的银白光芒,骤然从那缝隙中迸射而出!
嗤啦!
那光芒如同拥有灵性的利刃,并非射向黑莲本体,而是精准地斩向黑莲下方一条刚刚钻入岩石缝隙、正疯狂汲取地脉灵气的粗壮根须!
一声刺耳尖锐、仿佛无数怨魂同时被撕裂的惨嚎,骤然从黑莲本体和那玉帝虚影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并非响在耳边,而是直接冲击在所有人的神魂深处!被银白光芒斩中的根须瞬间断裂,断口处喷涌出粘稠的、冒着丝丝黑气的紫黑色“血液”,溅落在地,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将岩石都蚀出深坑。
有效!
然而,这代价也极其沉重。扣肉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一晃,额间那道竖眼猛地闭合,一丝刺目的金红色血液顺着他的眼角蜿蜒流下。他踉跄一步,被旁边眼疾手快的吴妍一把扶住,才没有栽倒。他大口喘着气,眼中的紫芒和那丝妖异感似乎被这一击消耗了不少,但疲惫和痛苦却清晰可见。
“扣肉!”陈丽焦急的声音带着碎石摩擦的沙哑。
“没事…死不了…”扣肉抹掉眼角的血,喘息着,眼神却死死盯住那受创后疯狂扭动、散发出更加狂暴怨毒气息的黑莲,“这鬼东西…硬得很!我的‘断空刃’只能斩断它吸收最快的那一条根…还有更多!”
果然,那黑莲虽受创,玉帝虚影扭曲波动显得更加狰狞,但其他根须的蔓延速度却骤然加快!被扣肉斩断的根须断口处,黑气蠕动,竟有重新生长的迹象!而被污染的地脉黑水,蔓延的速度丝毫未减,反而因为受刺激而变得更加汹涌,如同一条条黑色毒龙,在逍遥界的大地血脉中疯狂肆虐。肉眼可见的,一片片灵田彻底失去光泽,化为死寂的焦土;远处几座灵气氤氲的小山峰,山体也开始渗出不祥的暗色斑点。
张玄看着那扎根于牺牲之上、汲取着逍遥界生命力的妖异黑莲,看着那莲心处冷漠俯视的玉帝虚影,看着陈丽蔓延的石化,看着扣肉眼角的血痕,看着吴妍脸上的绝望,看着脚下飞速失去生机的大地…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与无尽悲怆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内猛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残破的身躯彻底撕裂。
他撑住焦石的手指深深抠进了滚烫坚硬的石头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发出咯咯的声响。冰冷的灰烬落在他染血的肩头,瞬间被血染成暗红。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住那朵吞噬希望的黑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肺腑中生生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刻骨的寒意:
“我懂了…此物…以守护者的牺牲为养分,以净土的破灭为土壤…欲毁我逍遥界根基…”
“不斩此恶源,逍遥无界…终成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