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炀几日奔波,将五处要地一一勘探。当他御剑回返主营大营时,心中虽早有预料,但真正将所见所闻印证后,那股沉重之感,依旧如同山岳压顶,难以消解。
他径直来到赏罚殿。殿中灯火通明,香炉中青烟袅袅,弥漫着一股凝重而肃穆的气息。妙莺大真君端坐于一方古玉案后,见张炀踏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抬手虚引,示意其落座。
张炀不曾客套,拱手行礼后,便将自己所见逐一叙述。他言及南原城的城墙上,那一道道如被妖爪撕裂的深壑;言及落雁坡补给线,那脆弱到仿佛一触即溃的防御;言及星罗谷日渐枯竭、灵气如死水般的灵脉;言及白沙滩那被暗流侵蚀、几近断绝的水路;最终,他沉声描述了归魂岭深处,那股令人心神不安、几欲凝结成形的阴煞之气。他声音平静,却掩不住言语间的凝重与担忧。
妙莺大真君静静听着,直到张炀说完,才轻叹一声,轻轻摇头:“玄青道友,这些弊端我等岂会不知?只是,那五处要地,皆是前段时日我人族修士以血肉铺就,付出惨烈代价才攻陷下来。若弃之,前功尽弃不说,士气更将一蹶不振。纵知前方艰难,却不得不守。”
张炀闻言,眉头紧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殿中气氛一度凝滞,唯有火烛跳动时,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烛光映照在两人脸上,一个沉思,一个静待,神色皆是意味深长。
“既如此……”张炀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不知可有诛杀四阶妖兽的情报?”
话音落下,妙莺大真君本就浅浅的笑意,骤然深了几分。仿佛这一问,正是她所等待的契机。她指尖轻轻敲击玉案,发出清脆的“笃笃”声,眸光明亮,似有深意。
“哈哈,”她娇笑出声,语气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果然不愧是仓余道友推荐之人。你问得正好,今日营中确有一桩急务,倒极适合玄青道友出手。”
她身形微微前倾,话音低缓而清晰,犹如私语般传入张炀耳中:“横蛮山脉西侧,紧邻黄沙绝灵之地。今早有守军传讯——妖族疑似欲绕道绝灵之地,从西侧突袭。探查所得,此次足足有四位四阶化形妖兽领队,而当地坐镇的真君不过两位,已然捉襟见肘。我等正商议派遣何人前往支援。”
妙莺抬眸,目光如水,似笑非笑地看着张炀:“你方才问及此事,这机会……岂非正合你意?”
张炀微微眯起双眼,眼底寒芒一闪而过。他没有多言,淡淡道:“地点在何处?”
妙莺早有准备,抬手虚点,灵光闪烁,一枚玉简便如流星般飞至张炀面前。
张炀接过玉简,也未细探,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他的身影决然,没有丝毫犹豫。
殿内重归寂静。火烛摇曳,映照着妙莺大真君复杂的目光。她凝视着张炀背影消失的殿门,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带有些许期许与担忧,轻声自语:“希望玄青道友当真如仓余道兄所言那般……”
她眼神微闪,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案上的玉符。此事,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心知肚明——营中待命的真君远不止区区几位,足足十余人。之所以推脱,实则是与仓余大真君的默契。他们都想看看,这个名叫张炀的年轻人,究竟实力到了何等地步。
张炀离开赏罚殿后,并未做过多停留,迅速将那讯息玉简预览了一边之后,简单收拾一番,便御剑破空而去,直往西侧黄沙绝灵之地的方向疾驰。
一路飞遁,天色渐沉。越往西去,天地间的灵气便越稀薄,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离殆尽。空气干涩灼热,吸入肺中仿佛刀刃划过,让人心火不自觉地浮躁。天穹之上,暗红色的云层低垂翻滚,带着荒凉与压迫的气息,犹如随时可能塌下的山岳。
放眼望去,横蛮山脉逐渐消失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荒原。此地寸草不生,只有裸露的砂石与黄土随风翻卷。狂风呼啸时,沙尘如怒涛扑面,拍打在护体灵光上发出细密的“嗤嗤”声,修为低下的修士若稍有不慎,肉身都可能被硬生生磨出血痕。
张炀在高空御剑,目光远眺,竟隐约可见大地深处有一条漆黑裂痕横贯数十里,仿佛被天雷劈开般森冷狰狞。裂痕中不时传出妖兽的嘶吼声,那声音沉闷低沉,带着原始的杀意,让人心神不宁。
沿途偶尔能见到一些斑驳残破的阵旗或断裂的石碑半埋在黄沙之下,显然是昔日人族试图布防的遗迹。但此刻,早已残败无人,像是荒原的墓碑,默默诉说着一场场覆灭的厮杀。
张炀神色淡然,心境却在无声的天地压迫下逐渐沉凝。先前他只是抱着猎杀妖族、立功立威的念头,心中尚有几分轻松。然而此刻亲身踏入荒原,他才真切感受到,那股从大地与天穹间弥漫而出的森冷杀机。这不是一场寻常的狩猎,而是一方族群与另一方族群间的血与火。
越靠近西侧,他越能感受到一股厚重阴翳扑面而来。妖族大军未现身,但无形的威势仿佛已经压制在空气中。神识探出,竟能感应到远方大片妖气翻涌,如海潮般时隐时现。那妖气凝聚成的压迫,令天地间灵机都显得沉滞,飞剑御空都变得沉重缓慢。
张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中逐渐收敛了最初的轻慢。
“看来,此行……恐怕要真正拼上一场了。”
他心中暗自低语,手掌在剑柄上轻轻一拂,指尖划过剑身,灵光在夜色中闪烁。剑吟微颤,似感应到主人的战意。夜幕下,孤身一人,背负风沙,张炀宛若一缕孤光,破开荒原的黑暗,直往黄沙绝灵之地深处而去。
张炀御剑一路疾驰,数个时辰后,脚下的地势逐渐发生了变化。黄沙荒原在此处与横蛮山脉的西端交汇,山势起伏渐低,仿佛一条庞然大物的脊背延伸至荒原深处。此地地脉断裂,灵气更加稀薄,天地间阴风呼号,带着刺骨的干冷气息。
他并未贸然靠近,而是收敛遁光,身形若隐若现地掩入夜色之中,御剑悬停在数十里之外的一处低矮石丘上。神识悄然散开,犹如无声的波纹,探向前方。
远处人族布防点的轮廓,终于浮现于眼帘。只见那是一片以山石为屏障,临时开辟出的营地。外围插满了阵旗,数百条灵纹纵横交错,勉强撑起一层护罩,微光在夜风中颤抖,犹如风雨飘摇中的残灯。
营地之中,数百位修士列阵而守。筑基修士多半面色紧绷,眼中有难掩的疲惫,偶尔有人调整法器时,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结丹修士分散在各处,勉力维持阵势。张炀目光一凝,在营地中央,他看到两道气息最为沉稳。
一人身披白色战袍,腰悬长剑,剑意森寒,正是天剑宗的白烈真君。此人背脊如剑峰般笔直,目光冷厉,即便局势不稳,仍显露出一股凛然之势。另一人则是灰衣老者,面容瘦削,眉目间带着几分狡黠机警,正不断与身旁弟子低声交代,显然便是另一位散修洪姓真君。
然而两位真君虽在,仍难以掩盖防线的摇摇欲坠。
张炀抬眼望向更远处,只见黑暗深处,天与地之间仿佛升起了一堵妖气凝成的壁障。那妖气厚重得如墨汁浇染天穹,遮掩了星月光华,令天地间光线暗沉。更有低沉的兽吼声若隐若现,宛如战鼓擂响,震得人心口发闷。
偶尔有妖族斥候的影子掠过,浑身妖焰缠绕,双眸血光幽幽,在夜色中巡视。即便隔着数十里,张炀也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凶戾杀机,犹如锋锐长矛直指而来。
一阵冷风卷过,黄沙扬起,护阵光幕随之波动,溅起点点灵光。数名守阵的弟子顿时紧张起来,急急催动灵力稳固阵基,脸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张炀的目光渐渐凝重。
他本以为只是一次妖族绕道突袭,然而眼前局势却远比想象中要险峻。妖族大军未至,单凭这股浩荡的妖气与杀意,便已压得人族防线喘不过气来。若四阶妖兽率军一旦出手,眼前这道防线恐怕连半日都撑不住。
“果然……此行不简单啊。”
张炀心中低语,袖中灵力微微涌动,剑鸣在鞘中隐隐震颤。他的神色没有慌乱,反而在沉凝中渐渐透出一丝锋锐,眼底战意如火苗般点燃。夜幕下,前方人族营地犹如孤城,摇摇欲坠。再往前,则是汹涌如海的妖族大军,杀机暗潮汹涌。天地之间的紧张气氛,仿佛只待一声战吼,便将彻底点燃这片荒原。
张炀眯起眼,身形一动,悄然往更近处潜行而去,准备看清这股妖族兵锋的真正阵容。
夜色如墨,荒原的风呼啸而过,带着沙砾刮得营地护阵嗡嗡作响。阵光晃动,犹如一层随时可能破裂的薄冰。
营地之中,修士们的神色更是难掩焦躁。有人低声议论:“妖族这般声势,咱们真能守住吗?”又有人咬牙安慰同伴:“有白真君与洪真君坐镇,必然能撑到援兵到来。”可声音发颤,连自己都未必信得过。
中央石台上,白烈真君负手而立,眉心紧锁,双眸如剑般望向前方黑暗深处。剑意无声外泄,斩碎身周黄沙,但他神情却异常凝重。身旁灰衣的洪真君则急躁不安,来回踱步,低声抱怨。
“白道友,主营那边怎还不派援?对面妖族来势汹汹,只怕不日便要压上来。再拖下去,我等怕是守不住啊!”洪真君的声音虽低,却带着几分抑不住的惶惧。
白烈真君沉默半晌,方才淡淡开口:“我已连发三道传讯,若援兵迟迟不至,只能说明上面另有打算。我们能做的,唯有死守。”说着,他握住剑柄,掌心的青筋因用力而绷起,声音低沉,却透出一股冷冽的坚决。
营地里不少修士听见这一席话,神色更加苍白,心头犹如坠入冰窖。
而此刻,距离人族防线不过数十里,张炀正隐匿气息,潜伏在荒原起伏的沙丘之间。他屏息凝神,神识小心探出,望向前方。
只见夜色之中,黑云翻滚,妖气凝聚如潮,遮天蔽月。隐隐间,一支庞大的妖族军阵映入眼帘。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那无穷无尽的妖兽大军。它们或形如狼豹,或若巨蟒,或羽翼遮天,数以万计,密密麻麻地铺满荒原。妖气汹涌翻涌,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带着血腥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胆俱寒。
张炀远远凝视,只觉这一片妖兽群的气势,不逊于凡俗战场上的百万铁骑。
然而,最让他目光骤然一紧的,却是那四股凌驾群妖之上的恐怖气息。
夜幕之下,四道高大的妖影缓缓现身。
四道庞然妖影从妖军深处缓缓现身,气息磅礴,压得天地为之一滞。
其一,是一头黑鳞大蟒。通体黝黑,鳞甲森冷如铁,每一片都闪烁着寒光,宛如刀锋。它的身躯宛若山岳般蜿蜒,盘绕在荒原上,单是呼吸之间,便卷起飓风般的妖气,吹得黄沙倒卷。那一双竖瞳赤红如血,冰冷而残忍,仿佛盯住猎物的刹那,就能洞穿人的心神。
其二,是一头腐败毒蟾。背脊鼓起,疙瘩遍布,宛如一座移动的腐烂丘陵。它每一次张口呼吸,都会吐出一股带着腥臭的毒雾,所过之处连岩石都被腐蚀成漆黑粉末。厚重的鼓噪声在它喉咙里滚动,犹如战鼓连击,震得人耳膜嗡鸣,心神不稳。
其三,是一只百足蜈蚣。足有百丈之长,密密麻麻的脚爪在沙地上爬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它的甲壳泛着紫黑光泽,背脊之上浮现一连串妖纹,妖力如烈焰般喷薄。每当它昂起头颅,露出獠牙狰狞的大口时,空气中便弥漫一股腥甜的血腥味,仿佛要将万物生灵尽数撕碎。
其四,是一头妖蝎。身形庞大如楼阁,铁黑色的外壳光滑而坚硬,宛若寒铁铸成。它的双螯锋锐,轻轻一合便能震碎巨石。而最骇人的,是那根弯曲高举的尾钩,尾端泛着青紫之光,不断滴落下几点毒液,滴在地上立刻冒起浓烟,腐蚀出一个个深坑。它那冰冷无情的复眼死死盯着前方,犹如死神在暗中记录着猎物的名字。
四头妖兽分列妖兽群之中,妖气冲霄,仿佛撑起了妖族的天幕。它们的存在,如同四根擎天之柱,将整片妖军牢牢压住,使得那股杀伐之势凝为一体,直冲人族防线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