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热,但是闻不到炭火味,只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还有不少人,男男女女都有,但凌晨此刻却顾不上关心这些,径直走到床榻边,看向平躺在床上的冯延。
微张的嘴唇有些发白,两个眼皮不停的睁开一条缝后又闭上,额头上的皱纹被一条有些发黄的白巾铺遮着,整个人看起来很虚弱,有气无力的,这种状态说明身体情况已经严重了。
提着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的衣服领子把他扯到一旁后,凌晨坐在了床榻边。先是仔细端详了一下冯延,又阴沉着脸看向坐在对面床榻边缘的妇人。
偏瘦,端庄,其他的也没心思去仔细观察了。
“夫人,大人……”
冯夫人靠在文鸯的身边,瘪着嘴眼中带泪,攥着手帕捂着心口,表情十分悲伤,连说话都有些费劲:“前个还好好的,昨天他说身体有些不适,早早的就睡下了,谁知一觉醒来,就……就这副模样了。”
凌晨轻叹着气点了点头后,转而看向立在一边的御医,盯着他问道:“如何?”
面对凌晨的询问,御医有些紧张,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直跳!像是被一头鼻肌皱起、獠牙微露、发黄的眸子中间只有一个黑点的猛虎盯着。
“冯……冯大人……脉象紊乱,气息薄弱,长期伏案劳累导致肌理失常,已经……已经积重难返了……”
“什么?”
冰冷刺骨的两个字传进耳朵里,御医实在扛不住这股无边的恐惧和浓浓的杀意,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帅饶命!下官技艺不精,实在……实在是无力回天……”
胸口如同坠着一块大石头的凌晨厌烦的看了一眼不停磕头的御医,闭上眼睛呵斥道:“行了!出去吧!”
御医猛的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了凌晨一眼,连忙点头说道:“是是是,下官……下官这就在外面候着!”
“呃……”
就在这时,躺在床上的冯延突然发出低声呻吟,干枯的手,摸索着向凌晨抓来,凌晨连忙伸手抓住,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冯延的嘴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种味道,凌晨以前也闻到过,那是人之将死时,散发出来的淡淡死气。
这个状态,老冯是真要G了呀……
谢特!
“呃……唔……北方……度支……”
唉呦!都这个时候了,就别管那些了。
饶是凌晨天性薄凉,此刻也在不知不觉中感觉到眼角有些湿润。
老冯啊……
想起当初在临颖县衙的监牢里初次相遇,他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周知县,而且按照他当时的年纪来看,还有点像混日子的官,毕竟谁家好人三十九了还窝在一个小县城里当知县啊!
后来因为机缘巧合之下修建里阳桥,双方有了更多的交集,两人都各怀心思,出于自己的小九九与对方接触,从路人变成了熟人,最后更是成为了关系紧密的上下级。
真正让双方信任彼此,互相捆绑在一起的事件,应该是在经历了安置流民之后,那次确实是有点危险,搞不好冯延的脑袋就得被流民们割下来当球踢,而凌晨就算有动耳神功,恐怕也不见得能百分百护佑青柠周全。
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风险,让凌晨和冯延成为了在乱世中生存的伙伴,他们一起击败赵世中,一起保护颍川府,一起收拢人才壮大自己,一起与周围的虎狼群雄周旋,一起将破败不堪的颍川府打造成繁华富庶的开封府,将普普通通的开封老城营造成帝都汴梁。
老冯算不上两袖清风,也贪、也占。
有时候手段也挺狠辣,手上也沾染过一些无辜的性命。
但是在乱世之中,他已经是一个难得的好官了。至少临颍县和开封府的百姓们,都应该感谢他。如果没有他,这些处在各大军阀和诸侯包围中的百姓们,早就不知道被薅过几遍了。
在当时的神州大地上,大部分地区的情况是:“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
什么意思呢?
盗贼来了就像木梳,齿距较宽,劫掠后尚有余财和余粮。
军兵过境就像竹制发饰“篦”,这玩意的齿距很密集,意思是军队搜刮不会有遗漏。
那官吏上门就很好理解了,直接把头给你剃了,片甲不留,毛都不剩。
就这,还算好的!!
有些心黑的官员甚至能让你倒欠官府税钱,把税收到几十年后呢!
客观的说,老冯做的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无愧他恩科及第时发下的“为民请命”的誓言,无愧他身为一方父母官的责任和使命。
他是一个标准的士大夫。
一念及此,凌晨只感觉自己的鼻腔一热,清水一样的鼻涕便顺着往下流,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作为一个男人,他已经记不得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更何况这里有这么多人在场,还有女眷,但实在是忍不住啊!
“大人,没事的,我们不想公事了昂~那些事情他们能够处理好,如果他们不行的话,还有我呢……你放心吧……”
冯延努力睁开眼睛,挣扎着脖子扭头看向床榻边的低头垂泪的凌晨,整个人疲惫的像是快要睡着了一样,但又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目光。
是啊,还有他在……
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事的。三百两银子也能修成里阳桥,七千人也能灭了四万叛贼,龙潭虎穴般的邺城也如同无人之境,长安洛阳,不过是走上一遭的事儿……
有他在,自己追求一生的天下太平、安居乐业,就不会断绝,不会被任何人破坏。
一念及此,冯延放松了下来,缓缓闭上眼睛。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这平凡而不普通的一生。
陈州的私塾里,捧着书籍摇头晃脑的背诵文章。
邺城的上林苑,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朝廷的分配。
临颖的县衙中,把多少个寂寥的黑夜熬成白昼。
开封的城头上,手按宝剑独坐,笑看漫天烽火。
晋阳的行军路,漫天黄尘飞沙,铁甲寒光凌冽。
寿县的八公山,帐内筹谋图画,阵前高台抚琴。
汴京的枢密院,留下了自己无数个夙夜忧叹的回音和奋笔疾书的背影。
这个世界,我来过,我爱过,我战斗过。
后世流传的传说,是否还会提起我?
——
建隆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大郑王朝左仆射、枢密使、兵部尚书、左乡卫大将军、魏国公冯延,字展德,于汴京城中的府宅内去世,享年五十一。
郑皇文训亲自提笔拟旨,追赠侍中,追封魏王,谥号“景襄”。
?布义行刚?曰“景”,指通过强硬的手段实施仁政。
?由义而济?曰“景”,指依靠正义的举措成就功业。
?德行可仰?曰“景”,指品德高尚令人敬仰。
辟土有德曰“襄”,指为民族和国家开辟疆土、平定叛乱。
甲胄有劳曰“襄”,指为国家之事征战四方,辛苦劳累。
因事有功曰“襄”,指拥护天命正统成就霸业的从龙之功。
这是仅次于“文”和“武”的第二档最高谥号,足以见得冯延在文训心目中的地位,和在大郑建立的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除此之外,文训还下令停朝三日,以示哀思。并且亲自题了一副挽联,命宫中大内侍送到冯府——
君今一旦辞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
最后,郑皇陛下下令,让太子文若代替自己为冯延守灵,并且嘱咐他一定要亲手扶柩葬棺。
七日后,春风吹落一池残花,满城飞舞黄白纸钱,整个汴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自发走上街头,安静的列在神龙大道的两旁,掩面哭泣、低头垂泪,送别这位父母官和朝廷重臣最后一程。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汴京。
为他抬棺的四个人,都是年轻人。
右前是大郑东宫储君,左前是殿前都点检,右后是长安驸马,左后是大郑秦王。
举着白旗的队伍绵延数个坊街,一片肃穆;身着白甲的铁蹄引道护送,杀气静敛。开封籍贯和中央禁军中的高级将领们亲自为魏王开路,文官们一路相陪。
青柠也身着白衣,鬓戴素花木钗,和文鸯一左一右挽着冯夫人的胳膊,坐在轿辇之中。
在位于禹王台、由朝廷规划好的开国功臣陵园内,凌晨和文若、韩登、冯俊亲自挥舞着铁锹,为安葬好的坟墓添土。
女眷们、下属们、旧部们、开封府百姓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几百名道士和僧人摇铃作法、合十诵经。数千人静立在微微细雨中,送别这位为了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了神州大地战火平熄寂灭、为了结束残酷血腥的黑暗乱世而奉献出自己的一生的国士。
他完成了历史交给他的任务。
承旨出邺京,悠悠年岁长,九州混战,黎庶苦多殇。京都花巷少年郎,蹉跎偏衙二十载,也叹鬓生霜。
东来赵安王,盐尸做军粮,生灵涂炭,奔逃甚仓皇。拍案愤起聚虎狼,天际流火随风扬,银月啸穹苍。
奸贼窃朝堂,妄自号晋王,亲身径往,斩头何所伤!正气不以淫威减,来去自如谁能挡?国士世无双。
感君为大义,中原共尊攘,临漳鏖兵,十万破敌防。持节上命讨晋阳,再跨征鞍临大江,武院居中堂。
临别忆过往,泪眼看霓裳,克己守信,不负来一场。身卧病榻心忧国,从龙保驾护郑皇,无愧谥景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