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大郑帝国最锋利的剑,不好色,不赌钱,不奢靡,不享乐,不谋权,不逐利;既不欺男霸女,也不结党营私,更不媚上邀宠。
他甚至连官都不想做。
六月中旬,殿帅大人又又又跑了。
不过这次没跑太远,只是从汴京城回到了临颖县而已,名为休沐,实为旷工。
因为他已经半个月没有打卡了,考勤记录一片空白。
京城防御事务,基本都是由殿前司步军都指挥使刘青山和御林军都指挥使何关处理的。
御史中丞林大人很生气,想把凌晨这种吃国家空饷、连去殿前司衙门里喝茶看报敷衍一下都不愿意的行为揭露出来、当众批判、杀鸡儆猴,以此对其他朝臣起到警示教育的作用。
但是很遗憾,凌晨的直属上司,大郑皇帝陛下文训自己也不上班。他借口天气炎热、龙体欠安,天天躲在宫中的琼林苑里和皇长孙玩骑大马、跷跷板、掏鸟捕虾。
不小心被中丞大人撞见后,还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御医开的治病偏方就是让他陪孙子玩。
摊上这样的开国君臣,林济远也不知道该怎么正确监督纠正他们了……
要不……打不过就加入?老夫也旷个工去?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立刻就被林大人摇着头挥散在了脑海中。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老夫这样兢兢业业、清正廉洁、刚直不阿的人都被他们影响的生出了这般懈怠心思,这还得了!!
不行,必须把他们扳回来!
“我说林大人,您老这个年纪,怎么还这么元气满满?跑这么远的路,就为了看看我在干什么?这种小事你随便派个采诗官来记录一下不就得了,何必亲至?”
干燥的牛圈里,一身粗布麻衣、胸前挂系着皮革围裙的凌晨正在跟几个乡民合力给母牛接生。
刚刚落地的小牛浑身湿漉漉的,正在曲着前蹄努力的尝试起身,地上的胎衣和血水散发着淡淡的腥烘味,母牛歇了一会后,转过身来,低下头去吃破裂的胎衣。
“老夫就想亲眼看看,你在家做的什么大事。”林济远一身儒服常衣,站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乡民提来一桶清水,拿起葫芦瓢舀了水后,给他们挨个冲洗手臂。凌晨清洗干净后,甩着手上残留的水渍,把围裙解了丢给乡民,伸手示意林济远一起去牛栏外。
阳光炙热,空气中隐隐可以看见扭曲的热浪。成排的土砖房里,大小不一的耕牛或立或卧,有的闭目休憩,有的咀嚼反刍,耳朵时不时的扇动着驱赶蝇虻。
林济远很自然的从凌晨手中夺过他的蒲扇,一边给自己扇着风,一边思忖着询问道:“这牛场里总共有多少头耕牛?”
凌晨眼睛盯着老登手中的蒲扇,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轻叹,转而回答道:“朱集镇只有一百六十三头,其他镇子要多点,我们望云有三百多头呢~”
“京中军务繁多,既然陛下觉得你能够胜任,让你做了点检,就要拿出该有的样子来。否则容易落人口实、授人以柄,老夫说你是为你好,要是换了别人来说,可就不止是说说了。
耕牛是重要畜力、是农之根本这不假,但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嘛~~所谓各司其职、各尽其力,正是这个道理。老夫早就听说你精于牲畜喂养之道,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把精力留下来,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凌晨笑着摇了摇头,从迎面走来的解二手中接过两杯冰镇雪泡缩脾饮,递了一杯给林济远后,将嘴唇凑到自己手中的杯边嘬上一口,浑身透凉~
啊——爽~~
“林大人,其实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形式所迫或者生存压力的话,应该没有人会喜欢将同一天不停重复的生活吧?您老在御史台天天上值,怕是也有过厌烦的刹那吧?当真就没有一丝想要赶快下值回府?”
林济远的嘴轮匝肌因为长时间说话,导致肌肉看起来很明显,作为大郑帝国第一喷子,反驳型人格这一块儿,啧……
“生而为人,蒙父母恩养,国家庇佑,自当学以成才反哺报效。更何况,这也是为了自己、为了家族能够安身立命而努力,纵使事与愿违,与自己期望的结果大相径庭,也应当在其位、尽其力。”
凌晨今天心情不错,加上这会儿闲来无事,那就跟中丞大人胡扯两句人生理想吧~
“大人说的不差,但我认为,人有七情六欲,并非水车风鼓,在吃饱肚子的情况下,还是要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大人平时下了值回到家中后,应该不会还想着如何在乾元殿上口诛笔伐某位同僚吧?”
“……”
“太子殿下喜欢观察人世百态、颇觉有趣;杜相返璞归真、喜欢研究山水园林;但他们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公务缠身,难得空闲。
而我就不同了,一介武夫而已,若无战事,自然有大把的闲情雅致去做喜欢的事情。不仅于国无损,也少了旁人眼热妒忌。
朝堂纷争不止、来人前仆后继,根本不会有停息的时候。风平浪静下是暗流涌动,天高云淡后是暴风将至。
依我看呐,大人不妨与我一道,输赢看淡,乘风归去。早了早了,早些了了才好~”
林济远冷哼一声,重重的鼻息将上巴的胡子都吹歪了,他又气又无语的对凌晨说道:“你也就是仗着有爵位傍身,才敢说出这样的浑话来!若是……”
“爵位,不也是我从死人堆里挣出来的?我的意思是,该努力时就努力,该安歇时就安歇,这才是阴阳调和、世之常理。况且我年纪轻轻便手握京畿重兵,非福是祸。
我喜欢这种闲散的生活,白天能在茂盛的树荫下晒太阳,夜里能在自家的院子里看月亮。无聊了就出门去打二两酒,和街坊邻居们八个卦;哪天想附庸风雅了,就去研究插花煮茶,吟诗作画。”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以后,凌晨还叹着气,语重心长的拍了拍林济远的肩膀:“虽然你虚长我几岁,可是让人成长的从来都不是岁月,而是阅历。老林呐~你……还差得远呢~~”
林济远的左脸不自觉的抽了抽,他承认,凌晨确实比他活的通透,至少他目前还没有退隐的想法。
“杜相曾多次向陛下进言,要求撤去殿前都点检这一职位,群臣也多有附奏,认为应该由马步内三司分管、互不统属,互相钳制,才能保得京城长治久安。晓白啊,此事你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做的,不正是答案吗?”
凌晨轻轻一笑,端着杯子向前面的街道上走去。立在原地的林济远微微一愣,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提着垂衫小步快跑去追凌晨。
如今的殿前司,殿帅只是个名誉职位,御林军、卫戍军、京郊大营实际上都在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没有殿帅签字盖章的日子。
就算凌晨不干了、不在了,他们也能照常运转,不会出现乱子。
当然了,并不是说殿帅的名头就不响亮、不重要了。
我不去衙门的时候,你们能自己胜任日常工作,以后即使没有了我,也不会出问题。
我去到衙门的时候,这个身份,足以让我名正言顺的号令整个中央禁军!这是经过董事会各大股东集体决议、董事长亲自批准的,谁敢质疑?还想不想在大郑混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
林济远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如果凌晨也和杜相一样主张撤去殿前都点检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殿前都点检只是开国之初为了应对复杂形势而设立的临时职务,不应该成为大郑惯例,更不能再由这么年轻的人来担任。
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唉,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啊……”
凌晨惆怅的将手中的杯子递给解二后,背负起双手来,踱步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影颇为落寞。
漫无目的的走了两步之后,他停在了一处摊贩前。
眼前这个货郎用扁担挑过来两个木箱子,简短的支起了一个杂物摊。凌晨对摊面上面摆放的陶瓷蛤蟆很感兴趣,睹物思蛙,又想起自己的蛙儿子了。
林济远见凌晨亦有此意,便不再讨论公务,也不催他去上班了,心中轻松之余,也看起案桌上面的货物来。
嗯?这紫砂壶是哪里烧的?
他伸出手抖了抖袖袍,双手捧起紫砂壶,揭起壶盖沿着壶口刮了刮,又轻轻叩了叩。声音清脆悦耳,摩擦起来半滑半沙,虽然应该不是什么名窑烧制,但质地其实还算可以了。
林大人单手掌壶掂了掂,开口问道:“这壶怎么卖?”
货郎嘻嘻笑着说道:“五两。”
“便宜一两吧~”
货郎思忖了一下后,露出一副为难又吃亏的表情,点头说道:“行……行吧。”
林济远付了钱后,朝着凌晨看了一眼,对他小声说道:“你年轻,不晓得这些摊贩的伎俩,滑头着呢。不要好面子,该还价还得还。”
传授完经验后,他便爱不释手的端详手中的壶去了。
凌晨拿起陶瓷蛙,向那货郎问道:“这个多少?”
“三两。”
“一两。”
“成交。”
一旁的林大人手中动作一顿,眼神略带疑惑的看向案桌后的货郎。
凌晨将陶瓷蛙拿在手里,摇了摇头,开封府最近怕是要迎来一波市场整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