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四海哥,春芳嫂子,看好家!”
花喜鹊用左手拍了拍四海哥的肩膀,动作有些别扭,但力道不减。
他率先利落地翻上车斗,找了个靠驾驶室背风的位置坐下,将装着枪械的长条布包小心地放在身边。
宋璐搀扶着我,在四海哥的托举下,也艰难地爬上了车斗。
稻草的土腥气和柴油味混合在一起。我靠着冰冷的车栏坐下,竹拐放在身侧。看着晨曦中越来越小的老君观轮廓,看着四海哥和春芳嫂子用力挥手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里是我重生的起点,也是我必须暂时离开去直面未来的地方。
“突突突…” 老旧的柴油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喷出滚滚黑烟。
卡车在坑洼不平的简易山路上剧烈颠簸起来,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震出来。
宋璐紧紧挨着我,用身体帮我缓冲着冲击。花喜鹊则闭着眼,抱着他的枪包,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忍受着颠簸带来的断臂疼痛。
颠簸了大半天,才终于抵达县城火车站。
县城车站简陋而喧嚣。
灰扑扑的水泥站台,斑驳的标语墙依稀可见褪色的“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
空气中混杂着煤烟、汗味、劣质烟草和食物蒸腾的热气。穿着蓝灰色工装、藏青色中山装、或是花衬衫喇叭裤的人们,提着大包小裹,行色匆匆。
小贩的叫卖声、车站广播里字正腔圆却失真的女声、火车的汽笛声,汇成一曲90年代特有的、充满烟火气与躁动的交响乐。
我们买的是最便宜的硬座票。挤上那趟开往江西方向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
过道上堆满了蛇皮袋、扁担箩筐,各种方言的交谈声、孩子的哭闹声、嗑瓜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空气污浊闷热。汗味、脚臭味、方便面调料包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好不容易找到座位,是三人一排的硬板座。花喜鹊用他那股子凶悍劲儿,硬是挤开旁边一个试图多占位置的男人,让我和宋璐坐到了靠窗的位置,他自己则坐在过道边,像一尊门神,用身体隔开了拥挤的人流。
他那只受伤的手臂小心地护在身前,眉头紧锁,显然这嘈杂拥挤的环境让他很不舒服。
火车“况且况且”地开动起来,窗外的景色从西南的苍翠山峦,逐渐变为丘陵、平原。
大片大片收割后的稻田呈现出萧瑟的土黄色,点缀着零星的稻草垛。
偶尔经过城镇,能看到许多正在兴建的低矮楼房,脚手架林立,墙体上刷着巨大的广告牌,宣传着“活力28”、“新飞冰箱”或者“燕舞收录机”。
更远处,工厂的巨大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成为这个时代追求工业化最显眼的注脚。
旅途漫长而煎熬。
硬座硌得人生疼,车厢的嘈杂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脆弱的神经。
灵魂深处的赦令烙印在这样污浊混乱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敏感,隐隐传来阵阵不适的刺痛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污秽试图侵蚀那本就布满裂痕的核心。
我只能紧闭双眼,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入定状态,默念清心咒文,艰难地抵御着外界信息的洪流和灵魂的不适。
宋璐一直紧张地关注着我的状态,不时用湿毛巾帮我擦汗,喂我喝点温水。
花喜鹊则像个警惕的哨兵,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但偶尔睁开的双眼会锐利地扫过车厢,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和数次转车,我们终于抵达了江西鹰潭。
龙虎山的气息,已然可闻。
离山门越近,气氛便越不同。
空气中弥漫的工业烟尘和市井喧嚣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润、清冽的山林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香火味道。
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售卖香烛纸钱、道教护身符、还有当地土特产的小摊贩。
摊主多是本地山民,操着难懂的赣东北口音,热情地招揽着零星的游客。
穿着灰色或青色道袍的道士身影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或行色匆匆,或气定神闲,与周遭略显浮躁的世俗景象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
此时龙虎山旅游开发尚处于起步阶段,远不如后世那般人山人海。
山门前巨大的石牌坊古朴庄严,上面镌刻着“道教祖庭”四个大字。售票处是简易的砖房,窗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
进入山门,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外。
沿着依山而建的石阶向上,古木参天,藤萝垂挂,深秋的色彩为群山披上了斑斓的外衣。火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苍翠的松柏交织在一起。
清澈的泸溪河在山谷间蜿蜒流淌,水声潺潺,偶尔能看到竹筏载着不多的游客顺流而下。
山间雾气氤氲,时聚时散,为奇峰怪石增添了几分仙家气象。巨大的“仙女岩”、“金枪峰”等象形山石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然而,这千年道场的宁静之下,却涌动着不同寻常的暗流。
越靠近上清古镇和天师府核心区域,气氛便越是肃穆而紧张。沿途可见许多道观都在进行修缮,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新刷的朱漆在古旧的建筑上显得格外鲜艳。
穿着各色道袍的道士数量明显增多。
他们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或步履匆匆搬运着各种物资:成捆的黄表纸、巨大的香烛、成袋的朱砂、各种法器和供品。
空气中弥漫的香火味越来越浓郁,还夹杂着新木料、油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筹备大型科仪特有的“忙碌”气息。
“好大的阵仗…” 花喜鹊眯着眼,看着一队道士合力抬着一面巨大的、蒙着红布的法鼓走过,低声说道。他那只完好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长条布包。
宋璐搀扶着我,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小声问:“长生,这…都是为了那个大醮吗?”
“嗯。”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山中清冷的空气,试图压下灵魂深处因大量道门气机汇聚而产生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