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康王府的仪仗行至贺府街口便停了,朱成康只带了四名贴身侍卫与捧旨太监,虽简却肃,带着一股皇家仪仗的威严,几个侍卫身姿挺拔如松,往街口一站,便将闲杂人等隔绝在外,自带一股凛然气场。
贺府早已得了消息,中门大开,青石板路洒了净水,被春雨润得透亮。
香案设于庭院正中,鎏金香炉里沉香袅袅,烟气顺着晨光向上攀升,绕着檐下的红灯笼散开,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贺砚清率全府老幼身着大红吉服,乌泱泱跪了满院,吉服的赤色与乌纱的皂色交织,如铺开了的织锦,肃穆无声。
连府里最年幼的梁哥儿和芳姐儿都被乳母抱着,规规矩矩地伏在地上。
朱成康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身着玄青色四团龙云纹织金缎圆领袍,袍角绣着暗银江崖海水纹,外罩一件石青色织银天鹿妆花罗褡护,腰间束着玉带,头顶一顶缀着东珠的忠靖冠衬得他的面容愈发大气又危险。
他的面色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唇色偏淡,却丝毫不减亲王威仪,神情依旧肃穆。
他手中持有一柄玉圭,如松恭敬地双手捧着盛放圣旨的云龙纹圣旨匣,慢慢的跟在其侧后方。
行至香案前,朱成康抬手示意,如松立刻上前将圣旨匣递到他手中。
他缓缓打开匣子,取出明黄的诰命诏书,目光扫过跪在最前面的贺砚清。
他官袍簇新,大红吉服衬得面色红润,唇角藏不住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再看向其旁的贺老夫人,她穿着六品命妇服,双手交叠按在膝头,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镶珠钗,耳坠是成色极好的海南米珠,显然早已备好领旨的体面。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捧旨太监尖细的唱喏刚落,满院瞬间鸦雀无声,唯有风吹动的轻响。接着,朱成康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压过了檐角滴落的雨声:
“朕惟治世之道,首重伦常。风化之原,实始庭闱。尔大理寺少卿贺砚清,世传忠厚,代着循良。秉圭璋之粹质,励冰蘖之清操。更以义方训女,使克娴内则;贤德佐朕,诞育元嗣。功在椒殿,泽被社稷。”
贺砚清听得“诞育元嗣”四字,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哽咽:
“臣惶恐!”
“兹特加封贺砚清为资善大夫,秩三品,锡之诰命。
赏纹银五千两,京畿膏腴田庄一区,内厩良驹四乘。追赠尔父为正二品光禄大夫,荣及九原;晋封尔母为永嘉郡夫人,秩同二品,翟茀增辉。
复荫尔子为中书舍人,秩从七品,择贤而立,需于旬日内具本上奏。
呜呼!敦伦励行,承休光于奕叶;输忠效孝,垂令誉于千秋。尔其钦哉!”
朱成康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字字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当“特晋封尔为‘永嘉郡夫人’”这几个字传出时,跪在贺砚清身后的贺老夫人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雷劈中一般。
下一秒,她浑身的血都似涌到了脸上,满是皱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激动得难以自持,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滚出眼眶,竟当着满院人的面喜极而泣。
她心里早有盘算,她原本只是六品安人,先前贺府便得了风声,说凭着贤妃诞育皇嗣的功劳,最多能晋封到四品恭人,已是天大的体面。
谁曾想,陛下竟连故去的贺老太爷一同追封,给了个正二品光禄大夫的头衔,她作为诰命夫人,竟能跟着夫荣妻贵,直接连跳两级,一跃成为二品永嘉郡夫人!这等泼天的恩宠,是贺家祖坟冒了青烟,几代人都没盼到的荣光。
多少官员夫人熬白了头都求不来的尊荣,她却得到了,这都是老天爷都在帮贺家!
贺老夫人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泪水,她激动得难以自持,巨大的惊喜撞得她头晕目眩,方才还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下来,剧烈耸动着,浑浊的老泪混着止不住的笑意从眼角滚落,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淌进衣领。
她死死咬着下唇,牙印都嵌了进去,才勉强没让自己喜极而泣的呜咽声传出来,只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双手在膝头死死攥着衣角,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那是喜极而泣的模样。
若不是身旁的二夫人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胳膊,怕是早已瘫软在青砖地上。
圣旨宣毕,众人高呼万岁,叩谢皇恩。
贺砚清连忙起身,躬身时朝朱成康作揖,姿态恭谨又带着几分得意,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王爷玉趾亲临,寒舍蓬荜生辉,臣母……臣阖家感激陛下天恩,更谢王爷体恤。”
他这副喜形于色的模样落在朱成康眼中,忽又想起那日他在殿上的样子,只觉得虚伪又可笑。
朱成康立于香案旁,只微微颔首,示意捧旨太监传旨。那太监会意,上前一步将明黄绫缎裹着的圣旨郑重递向贺砚清。
贺砚清双手接过,指腹死死摩挲着冰凉的金轴,脸上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却浑然没察觉朱成康那道审视的目光,更不知站在他身后的默默看着这一幕,目光落在贺砚清手中的圣旨上,心思却比满院欢腾的人通透得多。
朱成康的目光扫过躬身起身的贺砚清,那老东西后背还在微颤,显然是被正三品的封赏冲昏了头,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这正三品资善大夫听着风光无限,实则是个无实权的虚衔。贺砚清在大理寺少卿任上蹉跎多年,若往后圣上饶有兴致便罢,若是不再重用,他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此次旨意看似浩荡,实则藏着两层敲打的深意。
其一便是追封贺老太爷为正二品光禄大夫,这看似是给故去之人尊荣,实则是给贺家镀上了层实打实的金,从此彻底跳出上京城小官宦的圈子,有了清贵的家世底蕴。
从此在上京城的圈子里,再无人敢将贺家视作根基浅薄的小官家,贺家彻底有了立足的根基,这份体面是银钱买不来的,这也是给诞下皇子的贺贤妃十足的脸面。
只是皇帝故意不在贺贤妃生子时封赏贺家,大多人会以为只是看在贺景春的事情上,皇帝才给了贺家一个安慰,倒也省去了些小人嫉妒使绊子。
其二是给贺家小辈一个中书舍人的荫封,虽只是从七品,却与寻常荫封截然不同。
那中书舍人看似品阶低微,却常伴御书房左右,日日能接触奏章机要,专司草拟文书、传递密函,是离权力中枢最近的位置。
历来多少世家子弟挤破头都想争这个缺,只因它是晋升高官的绝佳跳板,更是世家培养后辈的绝佳起点。
皇帝将这个位置赏给贺家,明摆着是要将贺景时这一辈纳入“自己人”的范畴,有意着力培养。
再加上贺景春遭苏庆依迫害一事,彻底将贺家推到了苏家的对立面,往后只能牢牢依附皇权,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往后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步步算计,既是恩典也是枷锁,正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贺景时抬眼看向朱成康,恰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深邃,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让他不由脊背一挺,愈发恭谨地低下了头。
贺老夫人已被二夫人搀起,满是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满面红光地凑到贺砚清身边,攥着帕子的手不住发抖,颤巍巍便要屈膝行礼:
“老身……老身何德何能,蒙陛下与王爷如此天恩……这份恩宠,真是折煞老身了。”
她眼里只有那身即将加身的翟衣凤冠,半句未提贺景春。
“老夫人且慢。”
朱成康抬手虚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目光却仍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
“您如今是二品永嘉郡夫人,这般大礼,本王可受不起。”
恰在此时,一道迟疑的声音响起:
“王爷亲至,不知……不知王妃在王府,伤势可有好转?”
是贺景时。
他站在人群后,脸上满是担忧,见众人只字不提贺景春,显然是按捺不住才开口。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得贺砚清脸色微变,暗怪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也想起来自己光顾着接旨谢恩,竟也忘了这茬。
贺老夫人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尴尬地张了张嘴,忙顺着话头圆场:
“是了是了,瞧老身这糊涂劲!王爷,景春那孩子……如今可好些了?”
朱成康原本平淡的目光,在贺景时开口时复杂了一瞬,随即转向贺老夫人,那眼神便如同结了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却透着寒意。
他不等老夫人说完,便轻轻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语气温和得像在拉家常:
“老夫人不必挂心。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您该称呼为王妃才是。陛下亲赐的婚,这规矩可不能乱。”
他这开场白显得十分通情达理,贺老夫人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是是是,王爷说得是,是老身失言了,该叫王妃,该叫王妃。”
她欲再客套几句,却听朱成康话锋如毒蛇般悄然一转:
“王妃在王府,自有他那好师父日夜看顾,倒也安稳。虽说那十指钢针入骨三分,拔出来时连太医都于心不忍;虽说右手腕骨尽碎,日后怕是……唉。”
他恰到好处地停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贺老夫人的心尖上。
他的目光扫过老夫人身上崭新的诰命服制,继续用那种平稳无波,却字字诛心的语气说道:
“但这些皮肉之苦,比起陛下今日赐下的浩荡天恩,又算得了什么呢?老夫人说,是也不是?”
贺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一张老脸“唰”地一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朱成康的话像把锋利的刀,将她孙子的惨状与眼前的荣耀对立起来,仿佛在说:
你的二品诰命是你孙儿用一双废手、一身伤痛换来的,你该高兴才对,还假惺惺问什么?
“王爷……老身不是……”
她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朱成康却仿佛没看见她的窘迫,自顾自地又添了一把火,他微微颔首,语气竟带上了几分“宽慰”:
“老夫人如今是二品郡夫人,日后出入皆有仪仗,入席也有上座,凤冠霞帔何等风光。我家王妃若知祖母得享此等殊荣,想必……就算再多受几分苦,也觉得值了。”
“再多的苦,也觉得值了”!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了贺老夫人的心里!
她站在当地,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觉得朱成康身后的护卫和传旨太监的目光都似带着刺,扎得她无地自容,方才的狂喜全化作了滚烫的烙铁,灼得她脊背发凉,连站都站不稳,全靠身旁的婢女搀扶才没倒下。
贺砚清见状,心中叫苦不迭,连忙上前一步,挡在老母亲身前,对朱成康拱手道:
“王爷体恤,臣等铭感五内!王妃之事全赖王爷悉心照料,贺家上下都记在心里……”
他试图将话题引开,却被朱成康轻飘飘打断。
朱成康这才将目光从面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的老夫人身上移开,淡淡地瞥了贺砚清一眼,恢复了亲王应有的疏离与威严:
“贺大人言重了。本王不过是奉旨行事。旨意已宣,本王就不多叨扰了。愿老夫人……安享尊荣。”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意味深长。
言罢,他不再看贺家任何人,拂袖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径直离去。
留下贺府一众人,跪送王爷銮驾。
贺老夫人呆立原地,浑身冰凉,那身刚刚还让她爱不释手的诰命服,此刻却觉得赐宴无比,如同枷锁。
满院的喜庆气氛,早已被朱成康这番笑里藏刀的话搅得只剩诡异的压抑。
贺砚清望着朱成康离去的方向,心头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