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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片刻,把方才遇见苏庆祥的事情告诉了朱成康,朱成康正拢着衣服看街景,闻言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眼尾都未扫他,下颌线绷得平直。

显然对苏家的人提不起半分兴致,贺景春见他冷淡便也不再多言,车厢内复又归于沉寂,只听得车外花灯队伍的锣鼓声越来越近。

回至王府,府中已挂起几盏绛纱宫灯,暖光透过纱面洒在青石板上,映出细碎的光晕。

贺景春觉着他们一天的时间都在皇宫,全府挂满灯笼很是浪费。

所以府里除了因故不能回家去团聚的下人,其他人住的地方贺景春也叫人挂满了灯笼应景,还叫厨房备了元宵,除了当天当值的,贺景春还让府里其他众人出去看花灯和大鳌山去。

贺景春回了唤兔居,只见窗棂虚掩,案上的茶盏尚温,却不见灵昀几个的身影,想来是耐不住热闹,早寻着伴儿看灯去了。

贺景春便笑道:

“外头大鳌山正热闹,你随我一道去瞧瞧?”

沉水忙笑着福了福身,鬓边的银流苏轻轻晃动:

“奴婢今日跟着王妃在宫里站了大半天,骨头都快散了,实在怕那比肩接踵的热闹。再者常妈妈的儿子从老家来上京,她正忙着备饭团聚,这院子里总得留个人照看。不如王妃明日给奴婢放半日假,那时人少些,奴婢再去寻些乐子。”

说罢抿唇一笑,眼底透着实在。

贺景春便也应了,叫她回去歇着,自己换了件衣服后便赶着去了前院。

朱成康已在府门前等候,一身鸦青闪缎绣五彩狮子戏球圆领袍,外罩靛青妆花罗绣金天鹿衔芝褡护,金线在灯火下流转生辉。

头上青金石琢云蝠如意头道簪稳稳插在发髻中,左右铁鋄金狻猊吞口掩鬓衬得面容愈发英挺,金丝编累狮球戏珠网巾圈束住发丝,再罩一顶玄色大帽,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些江湖气的爽利。

见贺景春出来,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便将人拉上骏马,双臂一揽便将人圈在怀里,手掌按住他的腰腹稳住身形,一鞭子轻抽马臀,那马便嘚嘚地朝着人声喧闹处奔去。

二人一路向北,行不多时,便远远望见那座巍峨璀璨的大鳌山。

万千灯盏堆叠成山形,上缀亭台楼阁、神仙仕女,被人群簇拥着缓缓移动,如同一座光的岛屿在人潮中航行,连夜空都被映得亮如白昼。

朱成康正行着,忽闻前方人群骚动,几个孩童举着点燃的长挂鞭欢呼,他眉头微蹙,怕惊了坐骑伤着人,当即勒住缰绳,手掌在贺景春腰间轻轻一按,随后又拍了拍贺景春的后背:

你下马往人群里去,这马怕炮仗。你若逛够了便自己回府,路上留心些。

贺景春刚踩着马镫落地,便见朱成康缰绳一转,调转马头汇入旁边一条岔路的人潮,衣袍在灯火中闪了几闪,便被喧嚣与光影吞没。

他望着那方向怔了怔,没了朱成康在侧的拘谨,贺景春才觉心头豁然开朗。

放眼望去,整条御街乃至延伸出去的坊巷,已化作一片流光溢彩的不夜天。

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各色灯球,有模仿百兽形态的羊皮灯、罗帛灯,走马灯上绘着才子佳人或是西游故事,旋转不休。

高大的彩楼欢门上缀满了莲花、牡丹状的灯盏,更有那巧手匠人扎制的巨大龙灯鳞甲毕现,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仿佛下一刻便要腾空飞去。

空气中弥漫着松枝燃烧的清冽、饴糖融化的甜腻、刚出炉的焦锤与科斗粉的醇厚,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道旁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竹篮里的圆子白润饱满,水晶脍、滴酥螺等精巧吃食摆在红漆托盘里,引人垂涎。

货郎担子上挂着雪柳、玉梅、闹蛾儿等纸扎首饰,在灯火下泛着柔光,惹得少女妇眷围着挑拣,鬓边珠翠与纸花相映成趣。

游人摩肩接踵,孩童们或骑在父辈肩头,举着小小的车轱辘灯、桔灯,灯笼穗子在风里摇晃;或牵着大人的衣角,在人群缝隙中穿梭嬉闹,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忽有舞队经过,伶人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和着鼓点与箫管,跳着傀儡戏、村田乐,动作诙谐夸张,引得围观者喝彩声连连,声浪直冲云霄。

远处的大鳌山愈发近了,上面缀着的灯盏愈发清晰,亭台楼阁里似有小人走动,神仙人物衣袂飘飘,万千烛光汇聚的光芒,几乎要将半边天都映成白昼。

喧闹的人声、丝竹声、欢笑声、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温暖的洪流,将贺景春包裹其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空气,连日来的阴郁仿佛都被这暖融融的灯火与喧嚣驱散了几分。

他嘴角噙着一丝久违的、轻松的笑意,随着人流缓缓移动,见前方石桥上游人过于密集,几乎水泄不通,贺景春便想着抄个近路。

他身形一折,灵活地拐进了桥头旁一条相对僻静的小道。

这巷子虽也挂着几盏油纸灯,昏黄的光线下,墙根的青苔都泛着暗绿,比起主街的光辉灿烂,竟像是两个天地。

主街的喧闹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骤然变得遥远而模糊。

巷子深处隐约有光亮和人声传来,想来是连接着另一条街市,贺景春未曾多想,只加快了些脚步。

然而,就在他刚踏入巷子十余步时,身后那点模糊的喧嚣竟如被人骤然掐断的琴弦,瞬间消失!一股极其突兀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从后背心传来。

像是被烧红的铁锥狠狠顶撞,力道之大,让他眼前一黑,呼吸骤然一窒,喉间的惊呼还未出口,便被硬生生堵回胸腔。

还不等他低头去看那刺痛之源,一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猛地从脑后伸来,一块带着刺鼻异味的湿冷帕子,如毒蛇吐信般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那气味怪异至极,劣质油脂的腻味混着辛辣草药的苦涩,还裹着一丝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直冲脑门,熏得他头晕目眩。

“呜——!”

贺景春的瞳孔因惊骇骤然收缩,他拼命挣扎,双手去掰那铁钳般的大手,双腿胡乱蹬踢,却只踢到坚硬的墙壁。

另有一双臂膀从侧面环来,如铁箍般锁住他的腰,将他的力气尽数卸去,帕子上的药力来得极猛,不过瞬息,他便觉得浑身发软,头脑天旋地转,视线渐渐模糊。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屋檐切割出的狭小夜空,几颗疏星缀在其上,远处大鳌山的喧闹声像隔了厚厚的水波,越来越远。

随即,他便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软绵绵地瘫倒,被两条黑影轻而易举地架起。

一人警惕地四下张望,见巷口无人,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件灰布袍,严严实实地遮掩了那身与暗巷格格不入的衣服,那布袍又脏又旧,与这暗巷融为一体。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不过瞬息之间,巷口的锣鼓声、鞭炮声、欢笑声,完美地掩盖了这里短暂而微弱的动静。

两条黑影一左一右,架着毫无知觉的贺景春,脚步轻捷地隐没在巷道更深的黑暗中,如同鬼魅般消失不见。

只留下地上那方被丢弃的湿帕子,仍散发着淡淡异味,很快便被风吹来的尘土和落叶掩盖,无迹可寻。

城南一处隐蔽的小院里,水榭暗处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金线密绣的孔雀披风在夜色里泛着冷硬的光,孔雀尾羽的纹样本该华丽,此刻却如被钉在华贵棺椁上的濒死蝴蝶,透着凄厉。

天空不时有烟花绽放,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又骤然缩成一团。她的脸一半浸在光里,一半融在影子中,神情晦暗不明。

县主,人已经泼醒了,就在密室里。

一个黑衣护卫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

苏庆依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挪动脚步,金饰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毒蛇吐信,她踩着石阶往下走,裙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留下淡淡的痕迹。

密室的门被推开,一股浓重的血腥与霉腐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墙壁上跳动的火把将人影拉扯成张牙舞爪的鬼魅,在潮湿的石壁上晃来晃去。

贺景春的脸被冷水泼得发白,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他被牢牢绑在一张坚硬的木椅上,身上穿着件霁青绸质织银绣湖石灵芝曳撒,头顶白玉雕寒雀争梅冠微微歪斜,琥珀雕荷叶鹭鸶纹簪松松垮垮地插着,头发散乱,左右的白银累丝灵芝祥云掩鬓也失了规整。

他生就一双多情眼十分漂亮,如月光般缱绻温柔,饱满的卧蚕衬得眸子百转流光,一对英气的一字眉正微微蹙着,眉眼间看起来有股淡淡的悲悯。

可他看起来似乎没有惊慌失措,眼神里反而透着一股疲惫和认命的神色。

苏庆依看到那双眼睛,胸腔里一团幽幽的心火骤然窜起,烧得她指尖发麻。她不由得冷笑一声,声音尖利如刺:

“贺家果然都是一群以色侍人的货色,贺贤妃是如此,如今的你更是青出于蓝。”

贺景春被火把的光刺得眯了眯眼,待看清来人,瞳孔微微一缩,不是旁人,正是白日里在宫宴上接受赐婚的平凉县主苏庆依。

她生着一张瓜子脸,肤色苍白得少见血色,唯有唇上涂着的胭脂,红得如同雪地里溅开的血珠。

她惯常抿着嘴笑,嘴角两个梨涡本是娇俏的,此刻却盛着刀锋般的讥诮,看得人心里发寒。

那双上扬的丹凤眼,眼尾用胭脂勾勒出秾丽的红,本该是潋滟多情的模样,却因常年沁着算计与怨毒,凝成了一对浸在冰水里的黑琉璃,看人时带着一丝黏腻的妩媚,让人极不舒服。

身为御赐县主,她的着装极尽奢华。

梳着繁复的凌云髻,正中戴一套赤金点翠蝴蝶珍珠头面,翠羽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绿光,当中一只衔珠翔凤金簪,凤口垂下的珍珠正抵在她眉心,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

上身着一件枣红织金缠枝牡丹广袖交领长袄,金线绣就的牡丹开得张扬,领口与袖缘露出墨紫色的内里,那颜色深得发黑,如同淤积的毒血。

下系赤金线绣百鸟朝凤马面裙,裙摆扫过地面时的金线反光刺眼,因她周身散发的阴沉之气竟显得格外咄咄逼人。

苏庆依通身笼罩着一种被娇养出来的戾气,混合着求而不得的怨毒,华美却腐朽,像一株被金玉供养着的奇花,内里早已溃烂流脓,只余下一副光鲜的皮囊。

贺景春望着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在小巷子里一声声叫着怀巷的平凉县主,他忽然什么就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强作镇定地开口,声音因缺水而有些沙哑:

“县主将我掳来此地,不知有何见教?”

身边的侍女早已搬来一张铺着猩红锦垫的椅子,苏庆依翩然落座,猩红裙摆如血滩般铺开,与椅垫融为一体。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贺景春,目光似淬毒的针,一下下刺在他身上: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能让朱成康另眼相看的王妃,究竟是何等模样。怪道这些年贺贤妃久得圣上宠爱,还诞下了十皇子,今日见了王妃,才知道贺家的手段果然厉害。”

这指桑骂槐的讥讽,贺景春只当未闻。他勉力动了动被绑在扶手上的手指,那枚新戴上的戒指幽幽反着光:

“这枚戒指是王爷今日刚给我的,工艺倒是精巧。我想着县主与王爷相识多年,或许会喜欢。我不过是王爷身边的一个玩物,何劳县主摆下这般阵仗?”

苏庆依嘴角一撇,倏然起身逼近,身上的金饰碰撞出声,容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你是在向我炫耀?”

她的气息喷在贺景春脸上,带着一股浓郁的熏香,却掩不住内里的戾气。

贺景春苦笑着摇头,笑意未达眼底,只微微偏过头,示意她看自己的手指:

“县主不妨看看戒指内里,或许会有意外发现。”

苏庆依的目光落在那枚戒指上,冰凉的手指猛地抚上贺景春的手,那触碰带着刻骨的怨毒,几乎要将他的手捏碎:

“这双手,怕是在朱成康面前,不安分过许多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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