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雁叹口气,“他以为这里是他待那儿呢,还营养餐,有的吃就不错了,纯有病。”
“冯老师,我刚刚说话很不客气,所以你和他说的时候,压着点脾气,以哄为主,先把他稳下来,明天我让陈敏她们帮我带着他下乡一趟。”
廖杏好奇抬头,“下乡干什么?”
苏曼华轻笑,“下乡去劝学生家长去啊,他不是爱说教吗?让他彻底了解一下边城的学生背景。”
冯雁摇摇头,“他那脾气,保不准儿得被打几顿回来,你可真够损的。”
苏曼华活动活动脖子,“不这样怎么让他闭嘴?别说小汪他们烦,我都烦,一把年纪了怎么这么遭人烦呢?”
冯雁很不情愿的接了白脸这个角色。
她都没怎么劝,易杨就消气了,他确实是个性情中人,缺点明显,优点也不可忽视。
“那我明天的课怎么办?”
“你先把那几个孩子的事儿解决了,易老师,你是不知道,我们去了几趟了,家长不听,说话还不好听,你确定你要去?”
易杨挑眉,狠狠拍了一把桌子,“愚昧!简直愚昧!十几岁的娃,不读书要干什么!什么爹妈!有这么当爹妈的?我这不去骂他们一顿都愧为人师!”
廖杏和几个老师对视一眼,眼里满是笑意。
杨素娥看了一眼这老小子,笑着摇摇头,这老头儿要被收拾喽。
陈敏和陈琴很机灵,他们那些不念书的同学家里是什么情况他们最清楚不过,俩人专挑难缠的家庭带着易杨去。
易杨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曼华饭桌已经人去楼空了,他掏出钥匙打开值班室,原来小安春睡觉的地方成了他的临时宿舍。
他灰头土脸,绕去灶房看了一圈,什么都没了,短短一下午的时间,易杨起码苍老了十岁。
易杨差点没被学生家长按在村里打。
他凿凿其词,怒骂学生家长没有人性,如今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怎么会不让孩子念书。
陈敏和陈琴全程没有帮腔,只是躲远了看着。
看着那嬢嬢对着易杨破口大骂,什么腌臜词都说了,看着那叔叔提起扫把就要往易杨身上招呼。
最后易杨几乎是狼狈跑走的。
“你们这些村子的人!太不像话!”易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在路上骂。
陈敏和陈琴对视一眼,“易老师,现在也不早了,还有几家没去,先回我们家里去吃饭吧。”
易杨扶了扶眼镜,点点头,“走!”
陈敏家和陈琴家紧挨着,俩个女孩的爷爷是亲兄弟,一辈一辈分下来,年轻的也没本事另起地基建房子,所以两家的三代人还挤在一个地基里。
家里人对易杨不算热忱,但好在也没有冷待。
热茶热饭是有的。
“陈敏和陈琴呢?不是吃饭吗?跑哪去了?”
老爷子挥挥筷子,“他们丫头片子在后头吃呢!又没嫁人,上什么桌?”
易杨瞪眼,“这是新中国!你们家怎么还有这种糟粕!”
老爷子哼了一声,“我敬你是老师,我们家,女娃子不兴念书的,就是男娃,念不好也得滚回来种地。
劳力最好的几年跑去念书?前些年受苦那都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的才去念书!”
易杨怒拍桌子,饭都没吃就出来了。
陈敏和陈琴对视一眼,“易老师,下午,还去吗?”
易杨叹口气,蹲在路边,他一个特级教师,在外头什么地方不是人人尊敬的?
陈敏跟着蹲下来,“易老师,您一直都在骂那些嬢嬢叔叔,说他们思想落后,说他们不为儿女考虑,易老师,您怎么不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让孩子上学呢?”
易杨扭头,“还能为什么!井底之蛙!”
陈琴笑笑,“易老师,我们乡下人家,是靠土地过活的。每年三次大农忙,四次小农忙,都是靠家里孩子撑起来的。
您看我们村,家家户户最少也是两个孩子起步,多得得有七八个。
父辈他们吃过太多苦,也没有接受好的教育,他们信奉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信条。
没人会愿意把从地里辛辛苦苦挣上来的钱就这么拿出去,还要‘奉献’家里的劳动力,这对我们的父母来说,是亏本买卖。”
易杨扭头,“你就不怪他们?我听说你们姐妹俩原本能上高中的!”
陈琴摇摇头,“不是怪,是无奈。说实话,我爹娘还有堂爷爷,能同意壮木出钱,让我们继续念书,我已经很感激了。
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让步。”
易杨起身,“你没出息!”
陈敏对上易杨的眼,“易老师,您还不明白吗?乡下人家的孩子,是支付不起念书的代价的。
村里没有小学和中学,我们念书,得去镇上,学费是一笔钱,吃饭是一笔钱,与此同时,家里还会少个劳动力。
我们这种没有背景的娃,即使念得好,家里也负担不起长达十几年的寒窗苦读。
是,念书有出息,家家户户都知道,可在有出息之前,日子怎么过呢?
学厨师能往家里带粮食,学缝纫能往家里带线团,学木工能替家里省木料。
念书呢?我们连考了一百分都不能太高兴,家里长辈看见了不舒坦又是一顿打骂。
我们只能先把明年要吃的粮食收上来,我们不能让家里人饿着肚子等我们十几年后有出息啊。”
陈琴指指自己,“易老师,我今年十七了,陈敏十六。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年底家里就会找人替我相看。
条件过得去,我一成年,家里就要张罗着办席了,明年就是陈敏,村里的女娃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们不甘...却也接受了。好在...我们运气好,遇见了苏校长,遇见了曼华饭桌。
易老师,不是人人都和我们一样幸运的。”
看着两个超出同龄人成熟许多的两姐妹,易杨沉默了。
他依旧坚持走完了剩下的几家。
他下午萎靡了许多,人也静了下来。
他问过学生家长,答案都差不多,供不起,没本事,怪只怪孩子投错了胎。
冬日的夜晚给外寒冷,不见一颗繁星,唯有寒月高挂。
易杨就坐在曼华饭桌的院子里,悲从心来,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