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残骸坠落的闷响,在平台剧烈的震颤和远处失控铁人的咆哮中,微弱得几不可闻。混合着暗红源液、金属碎屑和污垢的泥泞溅开,如同肮脏的泪痕。
老张僵立在原地。
惨白的月光透过高耸厂房屋顶的破洞,冰冷地洒下,将他布满血污和油垢的冷硬面孔切割得明暗分明。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此刻却如同被冻结的深潭,死死地钉在几步外那团蜷缩的、非人的残骸上。
林秀。
这个称呼在脑中闪过,带着一种巨大的荒谬和冰冷的刺痛。
那还能称之为“林秀”吗?
左半边是裸露的、闪烁着诡异暗金纹路的金属骨架,几缕搏动着的暗红源液束如同垂死的毒蛇缠绕其上,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右半边覆盖着死灰色的金属光泽皮肤,布满了龟裂的焦黑硬痂,粘稠的源液混合物如同脓血,从裂缝中不断渗出、滴落。那条曾撕开铁棺、瘫痪机械臂的恶魔右臂,此刻蜷缩着,骨爪死死扣在胸前,如同守护着最后的珍宝。头部…左半边的猩红巨眼消失,只留下一个沸腾着暗红粘液的恐怖破洞。而右半边…那半张属于林秀的脸…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那半张脸的轮廓。皮肤龟裂,布满干涸的血污和泥垢,嘴唇因干渴和痛苦裂开数道深口。最刺眼的是那只眼睛——浑浊暗黄的眼白,中央一点深不见底的漆黑,如同冰冷的机械复眼。但此刻,那非人的漆黑深处,却极其微弱地、艰难地闪烁着一丝…东西。
不是混乱,不是毁灭。
是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
是茫然。坠入深渊的茫然。
以及…在那痛苦与茫然的缝隙中,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一点微弱到近乎虚幻的…**哀求**。
“…药…”
那个破碎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气音,如同蚊蚋的振翅,再次从她龟裂的嘴唇里挤出。气流拂过干裂的唇瓣,带起细微的血沫。
药。
给娘治病的药。
阿娣哥用命换来的药。
支撑她爬进这地狱、忍受非人折磨的唯一念想。
如今,成了这副残破躯壳里,最后一点属于“林秀”的执念。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狠狠拍打在老张早已被实验数据和绝对掌控欲冰封的心堤上。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给谁?给眼前这个散发着机油和铁锈腥气、半身化为机械怪物的残骸?还是给那个早已被吞噬、仅存一点执念的“林秀”?
冰冷的现实如同两条毒蛇,一条缠绕着他的理智,嘶嘶低语着彻底清除的必要;另一条却死死咬住了他意识深处某个极其隐秘、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平台在能量乱流的余波中呻吟。深渊里,源液翻滚的粘稠声响如同巨兽舔舐伤口。远处,失控铁人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的撞击声、人类短促凄厉的惨叫声,交织成一曲冰冷的死亡交响,越来越近!混乱的洪流正席卷而来!
时间不多了。
老张布满老茧、沾满自己与林秀鲜血的手,垂在身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又缓缓松开。他看着那残骸蜷缩的姿态,看着那条死死护在胸前的恶魔右臂。
护着什么?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他猛地向前一步,厚实的劳保鞋踩在粘稠的泥泞中,发出“噗嗤”的声响。动作不再有之前的绝对掌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急促。
他蹲下身,没有触碰林秀残破的身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那条蜷缩的、闪烁着暗金纹路的右臂上。骨爪的指缝间,似乎紧紧扣着什么东西!
老张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甚至可以说是犹豫),伸向了那条恶魔般的臂膀。指尖在距离冰冷骨爪寸许的地方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瞬间——
“砰!砰!砰!”
沉重的、带着混乱红光的脚步声如同重鼓,猝然在平台入口处炸响!
一个失控的铁人冲上了平台!它高大、僵硬,藏青色工装被撕裂,露出肩头闪烁着狂乱红光的金属基座!一只浑浊的机械眼死死锁定蹲在地上的老张!它手中抓着一根断裂的、边缘锋利的钢管,带着非人的杀意,如同失控的火车头,朝着老张的后背猛冲而来!钢管撕裂空气,发出死亡的尖啸!
老张的后背瞬间绷紧!但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移动分毫!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林秀蜷缩的右臂!仿佛那失控的铁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
千钧一发!
就在那锋利的钢管即将洞穿老张后背的刹那——
“滋啦——!!!”
一道粘稠的、带着灼热铁锈腥气的暗红源液束,如同毒蛇的鞭击,猝然从林秀残骸蜷缩的右臂肘关节处喷射而出!
速度太快!力量精准得令人心寒!
暗红的源液束如同烧红的钢鞭,精准无比地抽打在失控铁人持握钢管的金属手腕上!
“嗤——!” 皮肉烧焦的糊味瞬间弥漫!
“当啷!” 断裂的钢管脱手飞出,重重砸在远处的金属平台上!
失控铁人冲锋的动作猛地一滞,手腕处爆开一团混乱的电火花和暗红粘液!它发出一声短促、沙哑的金属摩擦音,整个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侧面栽倒!
老张的身体纹丝未动。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倒下的铁人。仿佛刚才那救命的攻击,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他的手指,终于落在了林秀蜷缩的右臂骨爪上。
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的质感。但骨爪扣得极紧,仿佛与护在怀里的东西融为一体。
老张的手微微用力,试图掰开那冰冷的骨指。
“呃…”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从林秀龟裂的唇间挤出。那只浑浊暗黄、瞳孔漆黑的右眼,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护在胸前的右臂本能地抗拒着,骨爪收得更紧。
巨大的痛苦清晰地传递过来。老张的动作顿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对上了林秀那只残留着哀求的右眼。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月光冰冷。深渊低吼。远处的杀戮交响是唯一的背景音。
几秒钟后。
老张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试图掰开骨爪的力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铁锈、血腥、机油和熔炉深处涌出的、如同腐朽内脏般的恶臭。
他那只空着的、布满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伸进了油腻工装的上衣口袋。
动作不再有之前的精准和稳定,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迟滞。
他掏出来的,正是那个深棕色、瓶身沾满油污的小药瓶。
瓶盖被拧开。
一股浓烈的、带着古怪甜味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漫开来,与平台上弥漫的其他死亡气息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的味道。
老张的手指在瓶口停顿了一下。他倒出了一粒暗黄色的药片。边缘有些融化,质地粘稠,如同凝固的血块。
他看着掌心的药片,又看向地上蜷缩的、散发着非人气息的残骸,看向那只依旧闪烁着微弱哀求的、浑浊暗黄的眼睛。
巨大的矛盾如同冰与火的漩涡,在他眼中激烈冲撞。冰冷的实验理性在咆哮着彻底清除这个失控的异常样本。而意识深处那个隐秘的角落,却被那卑微到极致的哀求——“娘…的…药”——狠狠撕开了一道裂口。
最终,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挣扎归于一片死寂的、近乎麻木的冰冷。
他不再犹豫。
布满老茧和血污的手指,捏着那粒暗黄色的药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精准,伸向林秀那龟裂的、沾满血污和源液的嘴唇。
药片边缘粘稠的触感,混合着浓烈的铁锈腥气,触碰到她干裂的唇瓣。
林秀那只浑浊暗黄、瞳孔漆黑的右眼,死死地盯着那粒近在咫尺的药片。眼神中那最后一点哀求,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渴望和恐惧所取代!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也是最后的毒药!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艰难地张开了一道缝隙。
老张的手指用力,将那粒暗黄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片,狠狠地塞进了她的口中。
药片入口的瞬间——
林秀那只非人的右眼猛地瞪大!浑浊暗黄的眼白瞬间被无数细微的、暗红色的血丝疯狂爬满!瞳孔深处那点漆黑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起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剧痛、冰冷麻痹和某种更深层变化的恐怖气息,从她残破的躯壳中猛地爆发出来!
她蜷缩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那条恶魔右臂骨爪猛地收紧,护在胸前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捏碎!
月光下,老张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剧烈抽搐、如同承受着最终审判的残骸。他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如同在观察一个即将得出最终结果的实验样本。
药,给了。
是毒,是解?
是终结,还是…另一种开始?
深渊在低吼,月光在旁观。